用犯罪裝飾對自由的嚮往──談海史密斯筆下的角色性向

　　打從發表於一九五０年的處女作《火車怪客》開始，海史密斯便以極為巧妙的手法，讓書中主要的犯罪者角色，呈現一種與其他作家筆下歹角截然不同的姿態。表面上看起來，犯罪者之所以糾纏主角不放，除了罪行的共犯結構因素外，尚有藉由主角彌補其成長過程欠缺的家庭溫暖等原因。然而，到了小說的後半段時，這樣帶有社會諷刺性質的動機，卻逐漸透露出彷彿同性戀者愛上異性戀者的濃烈氛圍，也使《火車怪客》因此擁有更為豐富多元的寬廣解讀空間。

　　至於海史密斯從一九五五年開始打造，全套共有五集的「瑞普利系列」裡，自然也同樣有著令人玩味的安排。

　　系列首作《天才雷普利》，可說是描述瑞普利同性戀傾向最為明顯的一集。小說剛開始時，瑞普利對於同性好友的情感，還有些像是崇拜與期盼自己能成為同樣的人而已，但隨著兩人關係逐漸發展，瑞普利則開始因備受冷落而感到憤恨交加，甚至是對好友的女友嫉妒不已，引發了無法抑止的殺意，使其首度犯下自此改變他一生的殺人罪行。而就這部分來說，海史密斯的處理方式極其有趣，她刻意讓瑞普利不斷於心中拒絕承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同時卻又以十分明顯的手法來暗示這樣的可能性。甚至到了系列第四集《跟蹤雷普利》中，她還直接讓瑞普利承認，那次的殺人事件，正是他生平唯一一次感到後悔與愧咎的罪行。

　　如此的同性戀暗示，在相隔十五年才推出的第二集《地下雷普利》中，由於瑞普利已然結婚之故，使這種影射在之後數集裡更為隱晦。乍看之下，瑞普利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滿，雙方均對彼此極為信賴。但於此同時，海史密斯卻也多次提及他對夫妻性事的興致缺缺，並在《跟蹤雷普利》中，利用一名崇拜瑞普利的男孩角色，使故事呈現角色立場與《天才雷普利》對調般的效果，讓瑞普利對男孩關懷備至，甚至還帶他到同志酒吧遊玩。就連第五集的《水魅雷普利》，海史密斯也藉由某個簡短段落，描述了瑞普利對作家王爾德因其同性戀情而慘遭迫害的看法為何。縱使瑞普利在全系列中，始終未有作出任何實際上的同性戀行為，但這些暗示性的情節卻也足夠明顯，使這部分因此也成為討論海史密斯作品時的一大焦點。

　　那麼，包含《火車怪客》在內，為何海史密斯筆下的犯罪者，總是會有著若隱若現的同性戀傾向呢？關於這個部分，或許得讓我們回到海史密斯本身的女同性戀身分來看，方能從中窺得些許脈絡。

　　當海史密斯開始其寫作生涯的五０年代之際，社會對於同性戀的看法可說是極為反感，就連當時風靡一時，以女同性戀作為主題的色情廉價小說，其市場販賣對象也以男性為主，結局更是往往脫離不了主角變回異性戀，或是迎來悲哀下場的收尾。而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海史密斯描寫女同性戀戀情，並刻意安排快樂結局的第二本小說《鹽的代價》，還因此被《火車怪客》的出版社拒絕發行，導致她得另覓出版社並以筆名發表，來避免她用本名推出的作品受到銷量及評論上的影響。

　　甚至，就連知名導演希區考克改編《火車怪客》而成的同名電影，以及一九六０年由法國導演雷尼．克萊曼改編《天才雷普利》的《陽光普照》，均完全迴避了小說內的同性戀暗示情節；一直要到一九九九年時，由安東尼．明格拉擔任導演的《天才雷普利》，才採用了雖說與小說不盡相同，但同時卻也與過往改編電影完全相反的作風，將海史密斯筆下的犯罪者角色明確地定位為同性戀者。

　　而在這種抱持「同性戀等於犯罪」的想法乃大有人在的時代裡，海史密斯筆下那些犯罪者不受社會規範限制的描述，也就令人不禁與她身為同性戀所感受到的社會壓迫互作連結。以「瑞普利」系列來說，這種暗喻建立在瑞普利與妻子的關係之間。雖然瑞普利曾實際犯下許多罪行，但這些在他生命裡極為重要的事件，卻均未曾對妻子透露過隻字片語，能與他分享這些秘密的角色，幾乎只有他的共犯，或是曾犯下其它案件的犯罪者，而且大多還均為單身男性。縱使其中偶有知情的女性角色，卻也總是會在這系列中，成為某種犯行可能曝光的潛在隱憂。於是，這使得瑞普利無視任何規範所散發出的全然自由，就這麼成為了妻子所無法得知的潛在面相，使一切變成海史密斯彷彿欲為同性戀族群發聲般的私密式闡訴。

　　畢竟，直至今日為止，仍有許多同性戀者礙於家庭、社會等因素，使其真正的情感，被迫成為一種需要妥善隱藏的祕密。而海史密斯筆下的犯罪者，也同樣僅能在自己的同類身旁，方能安穩地展現出真實自我，進而感受到那股不受拘束的自由。

　　以此觀點來看，或許我們能說，犯罪行為未必是海史密斯書寫「瑞普利」系列的唯一重心。她所真正想講的，說不定是一則描述人在被強加的社會規範中，如何暗地裡為了自己的心靈，而去冒險掙得一塊自由之地的故事吧。

 

PS.本文為受遠流出版社邀約所撰寫的文章，原刊戴網址如下：

http://www.ylib.com/hotsale/Ripley/role.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