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負著黑色斑點大的小小悲苦,然後飛翔──談伊坂幸太郎的《瓢蟲》

※本文為《瓢蟲》一書的書末解說,文內將提及《蚱蜢》與《瓢蟲》兩書的重要情節,建議閱讀過後再行參考

  「說到殺手,我們不是會在電影裡看到殺手的某種形象嗎?但我不想照著那個形象去寫,會想要有所不同,比如說把殺手描寫得像過著平凡生活的人。」──伊坂幸太郎

  開頭的引言,是伊坂幸太郎於二○○九年時,接受獨步編輯群採訪時所說過的話。如果回溯到他二○○四年的作品《蚱蜢》來看,的確可以讓人看見他如此嘗試的可能性。在《蚱蜢》中,外號為「推手」的槿,擁有一個看似正常而完美的家庭,而這樣的安排,也讓作為全書三名主角之一的鈴木感到懷疑不已,無法確認槿是否真的就是殺手業界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傳奇殺手。

  然而,隨著我們讀到最後,會發現那樣完美的家庭構成不過僅是假象,因此也讓我在看到伊坂這段話時,不禁愣了一下,開始思考起這段話是否真能與《蚱蜢》一書劃上一個連結性足夠直接的等號。

  在經過思索過後,我想伊坂的確所言不虛。以《蚱蜢》中的殺手角色來看,不僅另外兩名主角蟬與鯨的個性及形象均極為鮮明,與一般電影裡的典型殺手刻劃相當不同外,就連戲份較少,但在故事發展中扮演關鍵角色的虎頭蜂二人組,也在暗殺行動的籌畫方面,讓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至於槿的方面,雖然他的家庭只不過是為了預防變故發生而先行塑造的假象,但仔細看看伊坂的回答,我們便會發現他所說的是「比如說把殺手描寫得『像』過著平凡生活的人」,因此又使得《蚱蜢》裡頭的故事安排,完全符合了他為自己所訂立的寫作目標。

  而在二○一○年,他所推出的《蚱蜢》續作,也就是你此刻手上的這本《瓢蟲》一書中,這樣的寫作目標,似乎則又變得更為鮮明許多。像是「前」殺手木村及其雙親,在退出了殺手這行後,便以普通人的身分生活著,若非為了復仇及保護家人,根本不會再度涉足於這樣的世界中,可說完全符合了「過著平凡生活的人」這樣的說法。而檸檬與蜜柑這對殺手搭檔,雖然在角色定位方面,看似與前作中的蟬有些相似,但他們並未像蟬那樣有著難以言說、就連自己也無法釐清原因為何的狂躁及苦悶,而伊坂在賦予兩人各自鮮明的個性時,也藉由他們不斷相互鬥嘴的描述,帶出了他們之間那與其說是義氣,更像是現代年輕人般的友情。至於書中的另一名殺手要角,也就是外號「瓢蟲」的七尾,則被賦予了更為有趣的形象,首先是他那所有事情全都無法稱心如意的霉運,著實讓人難以想像他在「殺手」這門行當中到底該如何生存,而其中的矛盾與荒謬,則在《瓢蟲》一書中成為了閱讀樂趣的一大重心;除此之外,他那總是對於屢屢發生的變故感到苦惱不已的反應,也在荒謬中展露出了一定的真實性,不管是自嘲或哀嘆的方式,都讓人在《瓢蟲》一書中所描繪、彷彿與現實社會完全隔絕開來的殺手世界中,依舊能夠感受得到日常的氣息,甚至還會讓人聯想到朋友或自己在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時的反應,因此也使本書自始至終均維持了一定的幽默感,而與整本小說越到後頭越顯沉重的《蚱蜢》,在氣氛上有著一定程度的差異。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伊坂曾經表示,他早在《蚱蜢》出版的二、三個月後,便有意想以相同的世界觀來創作續集,不過由於手上的寫作計劃太滿,導致他到了二○○九年時才有餘裕開始構思《瓢蟲》一書,因此在這樣的初始想法中,《瓢蟲》回到他早期作品那較為輕盈的故事氣息,在表面上看來,似乎也是件理所當然的事。而在故事背景方面,《瓢蟲》也從《蚱蜢》的東京,轉為自東京駛向仙台的新幹線列車上頭這件事,對於故事發生地大多設定於仙台的伊坂作品而言,似乎也頗有一絲「返鄉」的意味存在。

  只是,創作這回事,實在不太可能說回頭便回頭。是以,若是我們細心注意,便會發現《瓢蟲》的許多細節部分,也同樣暗藏著伊坂自《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MODERN TIMES-摩登時代》以後,其作品在關注重心方面所具有的改變。

  關於這點,或許得從王子慧這個角色來說明。

  作為全書主角中,唯一能被視為完全邪惡存在的王子慧,在某些程度上似乎可以讓人與《魔王》中的犬養一角互作聯想。犬養在極具魅力的政治家光環中,總隱約透露著讓人感到不安的危險氣息;而王子慧這名在《瓢蟲》主角群裡唯一不具有殺手身分的角色,也透過一副乖巧國中生的外觀,裹覆著他那不把所有道德規範放在眼裡的邪惡內心。

  不過想當然耳,王子比起魔王,其能力自然還是有所差距。相較於犬養藉由煽動力十足的言論,逐漸成為被群眾所信仰的對象,王子慧則是在校園中藉由掌握了「恐懼」這件事,施行如同極權統治般的霸凌之舉。不過無論如何,他們兩人的作為重心,均在於如何操縱他人,進而成就自身權力一事。

  然而,這部分其實就像《魔王》及其續作《MODERN TIMES-摩登時代》分別為伊坂自己所區分出的第一、二期作品一樣,到了《瓢蟲》將近尾聲時,伊坂也藉由《蚱蜢》主角鈴木之口,回答了王子慧總是掛在嘴邊,那道「為什麼不可以殺人」的問題。鈴木認為,法律之所以禁止殺人,只是因為這樣會讓國家無法運作下去,而與道德倫理沒有絲毫關聯。因此,戰爭與死刑這類出自國家利益的殺戮這才得以被允許,至於一般民眾不得殺人,則完全只是出自國家觀點的考量罷了。

  這樣的回答,與《MODERN TIMES-摩登時代》裡,比起《魔王》更為進化的提問及觀點有著如出一轍的結論,也讓原本自信滿滿的王子慧感到焦躁不安,正式步入了那條通往失敗的道路。

  那麼,如果就算是再有能力操縱他人的領導者,也終將因為比方像是國家機器這種更為牢不可破的存在而步向敗亡時,究竟會是什麼樣的人,才有機會成為這一切的救贖呢?

  從伊坂在《瓢蟲》裡的安排來看,或許,我們所需要的,正是往往無暇顧及太遠,僅能認真一個一個地處理好面前每個變故與危機,如同被霉運纏身般的七尾那種人。

  《瓢蟲》一書的日文原名為《マリアビートル》,也就是「馬利亞甲蟲」之意。在書中,伊坂曾藉由槿的觀點來解釋了書名的含義。瓢蟲的英文為ladybug與lady beetle,而lady所指的便是聖母馬利亞,因此,被視為將世界上的所有悲苦劃為黑色斑點,並默默地把一切背負在背上的瓢蟲,這才有了lady beetle這樣的名字。當然,伊坂將lady直接以馬利亞取代,並進一步作為書名的方式,則由於幫七尾承攬任務委託的真莉亞一角,其名字與馬利亞發音相同之故,而使得這個書名巧妙呈現了一語雙關的效果;不過就全書主題的含義來看,這樣的安排仍是與承負著悲苦的馬利亞甲蟲具有較大關聯。也就是說,外號為「瓢蟲」的七尾,可以說是個人如其名的角色,正如同瓢蟲把悲苦攬在紅色背上一樣,他也同樣把霉運給背負在了身上。而就全書的發展來看,他也的的確確,在各種自願與非自願的情況下,帶走了其他角色身上所具有的各種悲苦。

  雖然像是這樣的人,有時也會做出錯誤的決定,但這也正如瓢蟲一樣,一次一次地慢慢來,一點一滴地背負起那一如黑色斑點大的小小悲苦,或許,那些逝去的東西,便能像是小說最後,七尾打開紙箱時看見的一堆蜜柑與檸檬般,總是有著能以另一種形式再度復活的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