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條猴子〉

  我就坐在最高處的寶座上,看著底下那些猴子猴孫們不斷嬉鬧的模樣,接著舉起手來,叫大夥兒全安靜下來,好讓我認真想想接下來還能找些什麼樂子。

  當然,要他們全部噤聲不語的確不太可能,所以那刻沉默也並未太久,約莫就是吞下一口香蕉的時間罷了。但我不太在乎,也沒動怒。畢竟咱們花果山水濂洞就該這麼熱鬧,要是像龍宮那樣,無論魚蝦蟹龜,對著姓敖那一家子都只會擺出一副卑諂足恭的模樣,才真的是無趣得緊,叫老孫我只差沒作噁嘔出六百六十六根香蕉來呢。

  該找些什麼樂子呢?既然就連幽冥界森羅殿也讓我在夢中走過了一遭,或許上天庭走走,逛遍那三十三宮七十二殿也挺不賴的。

  我轉向一旁的四健將,開口說──

***

  「該找些什麼樂子呢?」

  一聽到這話,原本擔著行李,走在我身後的八戒急忙上前幾步,在我身旁小聲開口。「早料到哥哥會這麼說了。要不要趁夜裡師父睡了之後,叫悟淨負責看守,我們倆一起找戶有女眷的人家,討點素酒,看能不能施點法術,騙那些女子與我們快活快活如何?」

  「你以為你還在高老莊當妖怪啊?快活?就不怕找到的女子又是哪方菩薩變的,想來顯化我們一番?」

  「那些菩薩也有正事得做,哪兒來這麼多空閒時間,沒事就來顯化什麼的?哥哥,考慮考慮吧。」

  「沒興趣,再說也不好玩。」我轉身揪住八戒的耳朵,用力一扭。「你也別給老孫我再動這種鬼主意。當心我一棒打死你。」

  「不提了,不提了。」八戒急忙說,在我放手後,便匆忙往前走去,不時還回頭朝我望來,眼裡似乎總有些不悅之意。

  我望著八戒。要是真能一棒從那豬頭上敲下去,才多少算是真有些樂子可言吧。

  「悟空。」師父在馬上喚道。

  「在。」我回答,走至師父身旁。「師父有何吩咐?」

  「這一天走下來,我也餓了,你去四周瞧瞧,看有沒有人可以化點齋吃吧。」

  我看了看周遭,眼前所見儘是荒山野嶺,嘴巴上雖然想要叼念幾句,但還是壓了下來,努力擠出笑臉:「師父是個有大智慧的人,咱們在這半山之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縱使有錢也沒地方買吃的,還是師父願意指點一下,告訴我老孫該去哪裡為您化齋可好?」

  師父瞪了我一眼,罵道:「你這猴頭,想當初你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要不是我救你出來,收為徒弟,恐怕你到今天都還不見天日呢。怎麼?現在倒懷著懶惰之心,不願多加努力來著?」

  「弟子這一路上不是挺殷勤的嗎?」我急忙揮手。「怎麼會懶惰呢?」

  「既然殷勤,為何要你化個齋還推三阻四?這裡路途險峻,我餓了該如何趕路?」

  「師父別氣。我知道您高貴,要是違慢了您,說不定就會念起那緊箍咒來,哪敢懷著什麼懶惰之心?不然,還是您先下馬歇歇,我去找找哪裡有人家可以化齋好嗎?」

  「早該如此。去吧。」師父冷冷地說,就這麼望著前方,沒再朝我瞥向一眼。

  我回了聲「是」以後,便立即縱身躍入雲端,朝四周睜眼觀去,並於正南方看見一座向陽處有片桃林的高山,隨即又返回地面。

  「師父,這周遭沒有半點人煙,不過老孫不負師命,還是幫師父您找到吃的了。」

  「說。」

  「南方那裡有座山,山上有片紅點,應該是一片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給師父您充充飢可好?」

  「出家人有桃子可吃,已經是佛祖恩賜了。去吧。」

  我又應了聲「是」,隨即取過缽盂,縱起筋斗雲,如同逃命一般,朝南直奔而去。

***

  各位,這就是你們的益友,也就是老孫我此刻的處境,與過往的威風相比,可真是天差地遠,完全無法比擬。是,師父是凡人,挨不住餓,可也不用這麼說話不是?好歹我也曾是本事齊天的美猴王,要不是在五行山那裡潛心修性了五百年,否則依過去的性子來看,光聽到「猴頭」那兩個字啊,恐怕早就一棒打得那老和尚直奔森羅殿去了。

  唉,算了。徒弟聽師父的吩咐辦事,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都拜了師,話還是得聽,摘桃便摘桃吧。

  說句真心話,到南山摘幾粒桃子,不過也就是一筋斗的事罷了,倒也算不了什麼;真正麻煩的,反倒是該如何為師父挑選出多汁又香甜的山桃這回事。雖說師父是出家人,吃食方面,理應可以裹腹就好,不過師威終究難測,身為徒兒的,總是得小心拿捏一番才行,至於桃子呢,肯定是越甜越好的。

  不過該怎麼揀選呢?老孫我嚐過最好的桃子,肯定非天庭那蟠桃園裡的大桃莫屬,至於以前在花果山嚐過的桃子,則是猴子猴孫們挑的,就算味道不好,往旁邊一扔,不去吃它就是了。不過師父的脾性可不同,要是口味不合,八成也會硬吞下去,就算當下沒多說什麼,卻也難保會把這事兒給放在心中,認定我老孫刻意挑選那些滋味不佳的桃子,哪天一逮到機會,便唸起幾句緊箍咒來,到時可就真頭痛得緊了。

  挑脆點的,怕嚐起來過於酸澀;軟些的,又怕裡頭爛了。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可能每顆先嚐一口再給師父吧?唉,真是麻煩。

  我就這麼左思右想了一會兒,最後才決定不如硬軟生熟都摘一些,先給師父挑選,至於剩下的,就給八戒跟悟淨吃吧。

***

  剛才還在嫌不知道該找什麼樂子,才不過一會兒,倒是樂子自己端上門來了。

  我才剛從南山返回,下了筋斗雲,便見到師父三人正與一名手持瓦罐的女子說話。那女子倒是長得挺美,不過妖便是妖,再怎麼變化,也絕計瞞不過我老孫這對火眼金睛。

  這下可好,倒是可以鬆鬆筋骨了。

  我將缽盂放下,手持金箍棒,直接朝他們走去,打算幫那妖物來個當頭棒喝,但好死不死,師父偏在此時回頭瞥了一眼,瞧見了我,於是一把將我攔住:「悟空,你這是要幹嘛?想打誰來著?」

  「師父,當然是打這妖物啦。」我朝那女子一指。「我說,您別把這女子當成好人,她是個妖精變的,想來騙你呢。」

  「你這猴頭,這位女菩薩大發善心,想將瓦罐裡的飯菜齋給我們師徒,怎麼可以胡亂冤枉人家?」

  出家人就是出家人,提到妖物這回事,道行還是不如我老孫。

  「師父,這您就不知道了,」我笑說。「我老孫在水濂洞裡當妖怪時,要是嘴饞想嚐點人肉,用的就是這招。要嘛不是變出金銀財寶,要嘛就是把自己變成個美若天仙的女子,遇到哪個人起了貪念或色心,馬上想方設法地把對方給引到山洞裡,接下來啊,不管是蒸煮烤炸,全都隨心所欲。要是吃不完的話,還得曬成肉乾才行咧!師父,要是我老孫這下來遲了,只怕──」

  「猴頭,豈敢如此狂言妄語!」

  左一句猴頭,右一句猴頭,怎麼?作人就了不起啊?發願取個經就成聖了是嗎?

  「師父,為徒的懂您心意了。您看這女子長得嬌美,八成動了凡心是吧?行!如果您有這個意思的話,我現在就吩咐八戒砍幾顆樹,叫沙僧找些乾草,我親自充當木匠,咱們一起在這裡搭個窩鋪,讓您與這女子成了好事,咱們也就此各奔東西,倒也算功德圓滿不是?何必還拔山涉水,取那什麼鬼經啊?」

  也不知是被說中了還是怎麼,師父滿臉通紅,想要辯白什麼,但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一副狼狽至極的模樣。我心中有些得意,同時也知道機不可失,立即舉棒朝那妖物頭上打去。

  那妖怪倒是有點本事,在我一棍子砸下去前,馬上施展了「解屍法」,元神從附著的屍首中先行逃脫,讓我這棒只打中了屍首,而她手中的瓦罐也隨之滾落在地。

  不打緊。我也不是沒做過壞事,知道那傢伙八成不會就此甘心放棄,勢必還會再來一回。這也好,反倒合我心意,至少在咱們離開這座山前,還能有個鬆鬆筋骨的機會。要是這妖怪真這麼死了,恐怕我還會覺得失望哩。

  師父一把揪住我的胳膊,滿面驚恐:「你這猴頭,為何屢勸不聽,無緣無故就要傷人性命!」

  「師父別急,你們先看看那瓦罐裡裝的是什麼吧。」我說,往前走上一步,將瓦罐一腳踢破。

  瓦罐裡沒飯沒菜,全是些蛆罷了。

  我一臉得意地望向師父、八戒與悟淨三人。師父依舊一副驚魂未甫的模樣,悟淨則是看得傻了,反倒是那豬頭,竟然還有臉給我擺出一副氣憤的模樣。

  我瞪著八戒,打算想開口教訓他一番,沒想到,竟然卻是他先發起了難。

  「師父,這女子分明是個農婦而已,正如她自己說的一樣,不過就是去田裡送頓飯給她爹,路上遇到咱們,因此起了善心,想把飯齋給我們師徒三人,哪裡是什麼妖精啊?師兄不久前還嚷囔著想找樂子呢,我猜他肯定是悶得慌了,想找人動手,沒想到力道過重,一棒把這女子給打死了,又怕你念起『緊箍咒』來,才故意施了障眼法,把米飯給變成這副德性,實在是存心不良!」

  這豬頭肯定還為了先前被我稍作教訓的事懷恨在心。好啊,跑了個妖怪,還有個豬頭能打,倒也是善哉善哉,不是嗎?

  正當我準備舉起金箍棒之際,師父卻信了那豬頭的話,臉色一沉,手中捻訣,念起了緊箍咒來。

***

  每回只要一聽見緊箍咒,總會讓我眼前一片漆黑,彷彿又回到了五行山那關了我五百年之久的石匣裡。

  剛被關入石匣時,我試遍了各種法術,想要努力從中脫出,但如來法力實在太強,竟然讓我那通天徹地的七十二變全失了作用,就與一般凡人無異。

  由於石匣內密不透光,老孫我在裡頭根本分不清時辰變化,就連外界是晝是夜也完全無法分辨,只能動彈不得地躺在匣中,不時大嚷幾聲,期許石匣外頭或許會有人經過,聽見了我的叫喊,這樣說不定還有機會能夠花言巧語一番,騙那人幫我揭去五行山頂的六字金帖,使老孫我得以重現於世。

  結果,就這麼不知過了多久以後,我卻逐漸連叫嚷也懶了。

  就算你再怎麼叫,反覆個三萬六千次依舊無人作答後,你肯定會覺得這裡是個毫無人跡的地方,就算有好了,他們也肯定充耳不聞,沒有任何人會朝這石匣望上一眼。

  或許這世間原本就沒有半個人。或許天地原本就只有這石匣般大小。或許我老孫根本不曾破石而出、不曾修煉仙法、不曾大鬧天庭。

  過往一切,不過盡是幻夢一場。

  但我知道並非如此。

  倘若我從未破石而出,應該不會有飢餓與口渴的感覺。但身處石匣之中,每逢飢餓難耐,我的嘴裡便會突然冒出鐵丸子,而在口乾舌燥之際,則會自喉間湧現融化的銅汁。鐵丸銅汁,要不是我老孫本領高強,的確修煉過仙法,否則哪吞得下這些東西?又該怎麼靠這些東西活命?

  過往是真的,此刻我在石匣裡也是真的。但其中的有趣之處在於,若想支撐下去,你就得使自己相信石匣內的時光不過僅是須臾瞬間,就像當日我一筋斗飛了十萬八千里,沒料到卻仍在如來掌中一樣。

  又不知過了多久以後,我開始作起白日夢來。

  剛開始,我想像自己的元神可以脫出軀殼,穿過石匣,就這麼走遍了每個曾去過的地方,與每位結拜兄弟暢談如昔,最後才回到水濂洞中,舒舒服服地坐在我那寶座上,看著我那些猴子猴孫們嬉笑打罵。

  接著,不過也就是一個眨眼,我眼前的水濂洞又會回到一片漆黑,耳旁的笑罵聲再度重歸靜默。世間又只剩我老孫一人,依舊身處石匣之中。

  於是,就算喝不著水,只能喝些銅汁,眼眶倒也還是會濕潤起來。

  但妙就妙在,久而久之,連這似乎也不打緊了,正如同鐵丸子裡那股像是丹藥般的苦澀味,也隨著時日流逝而逐漸嚐不出來了一樣。沒關係,就算是白日夢也好,至少總能打發點時間,不是嗎?

  接下來,我開始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分不清夜裡的夢境與白日夢的區別,尤其在吞下鐵丸,肚子裡有些飽脹時更是如此。但這也沒什麼。在石匣裡頭,是晝是夜又有什麼分別?既然無需分辨,那麼是睡是醒又有何要緊?隨它去吧。

  約莫就這麼過了幾個時辰、幾日、幾月、幾年、幾甲子後,那些夢境卻在不知不覺中起了變化。

  夢境的一開始全是一樣的。我踏遍了每個曾去過的地方,找遍了我那些結拜兄弟們。然而,接著在回到水濂洞時,卻驚訝的發現四健將竟然全倒在我的寶座旁,已然氣絕多時。我又驚,又怒,又痛,縱使有通天本領,也忍不住落下淚來,感到傷痛欲絕。

  接下來,這些夢則一次比一次可怖。水濂洞內死去的猴子猴孫,數量越來越多,最後幾乎躺滿洞內。更有甚者的是,就連他們的死法也各不相同。其中有天靈蓋被擊碎的,有斷手缺腿的,有七竅流血的,有被活活燒死的,甚至還有被剝皮拆骨的。

  但所有的屍體,卻有一個共通之處。

  他們的雙眼全都睜著,就這麼望定走入洞中的我。

  各位弟兄,那可真是痛煞人心,叫老孫我哀痛欲絕啊。

  每到那時,我總會因痛徹心扉而嚎叫起來,不僅握不住手中的金箍棒,就連雙腿也為之一軟,跪倒在地,從腹中升起一股作嘔之感,幾乎無法喘息。

  也約莫是這個時候,水濂洞內總會忽地響起那道咒語。

  緊箍咒。

***

  我摀住雙耳,彎著身子跪倒在地,口中不斷哀嚎,只求這條小命能有哪方菩薩大發善心,願意立即取走。

  彷彿又過了五百年後,師父才總算停了下來。

  「出家人理應懷有善心,可你卻動不動便出手傷人,就這麼平白打死了這位女施主,就算取到了經又有何用?我用不著你這種徒弟,你離開吧。」

  我仍氣喘吁吁,擦掉嘴旁的唾沫,努力開口回答:「師父,別趕我走,要是沒了我這個徒弟,只怕您難以抵達西天──」

  「我佛自有主張,就算被哪個妖孽吃了,也是有因有果,用不著你擔心。」

  「師父,」我雙手撐膝,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子。「您要我走,我老孫也不敢不走,只是,若無法護送師父前往西天,這恩情實在報答不了啊。」

  「恩情?」

  「老孫我大鬧天宮,最後被佛祖囚禁在五行山中,要不是師父救我出來,還願意帶著我在身邊,只怕我現在仍被困在那石匣裡頭,您說,這恩情能不報嗎?」

  師父冷冷地望著我,接著又朝碎瓦罐那處的蛆蟲看去,臉上的厭惡及驚恐之情一閃而過,最後在猶豫片刻後,才總算又開了口。

  「既然如此,為師的就饒你一次。要是再犯,你看我會不會把這緊箍咒給念上二十回!」

  「三十遍也行,三十遍也行!」我急忙說道,衝上前去,先是攙扶師父上馬,又隨即奉上剛才摘來的桃子,讓師父暫且充飢。

***

  說也荒謬,明明就在夢境之中,但響徹於水濂洞中的緊箍咒,仍是讓我有一種就要昏倒的感覺。每回,正當我就快暈死過去時,緊箍咒的聲響便會隨著走近洞口的腳步聲,逐漸寂靜下來。

  接著,每當我使勁抬頭望向洞口時,便會看見一個身穿僧袍的人。

  總在那時,四周又會重歸寂靜,令人如釋重負。

  在醒來之前,我總深信那名僧人會帶著我離開水濂洞,甚至是離開石匣,朝著某個方向前去──

  讓我從此不必再受盡折磨。

***

  我老孫簡直就是料事如神,你瞧,才不過半個時辰不到,這座原本毫無人煙的荒山,卻又憑空冒出了一名老人,正在山坡下方,朝我們的方向緩步走來。

  笑話,還真以為我美猴王看不出你那「解屍法」不成?

  只是,就在我打算衝上前,一棒將那妖物打個元神俱滅時,那該死的豬頭卻又在此時先行嚷了起來。

  「師父!不好了,大事不妙啊!」

  「怎麼了?」

  「您瞧那山坡下的老人,」八戒朝那妖物指去。「我說他八成就是剛才那名女子的爹!要是讓他看見了女兒的屍首,肯定會馬上聯想到我們師徒四人啊!」

  那豬頭說到這裡時,還刻意朝我瞥了一眼。「說句實在的,我們可沒師兄本事那麼大,到時他大可翻個筋斗就走,但可憐我們三個,恐怕也只能留下來幫師兄頂罪,給人送進官府去囉!」

  我惡狠狠地瞪了八戒一眼。他的聲音聽起來雖說焦急,但眼神中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師父,您別聽八戒胡說。」我壓下脾氣,盡可能強裝平靜。「你們先在這兒等等,讓我先下坡去看看狀況。」

  我沒等師父回答,便朝那妖物走去,一面大喊:「老先生,怎麼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裡啊?」

  這妖怪倒是冷靜得很,明明見到是我,卻也絲毫不見動搖,只是裝出了一副擔憂的模樣。

  「是這樣的,我一家人長居此地,靠著耕作維生。原本這時間,我家女兒應該早就送飯到田裡來了,可我左等右等,偏等不著她,因為擔心,所以想回家瞧瞧。不知道高僧一群人,是否有在路上遇見小女?」

  這妖怪顯然當我是個蠢才來著,上一回騙不了我,還以為這回就騙得過了?不過,要是就這麼一棒打下去,難保他會再施展「解屍法」,到時師父又念起緊箍咒,那可不行。只是,要是不動手殺他,難保他不會逮著機會擄走師父──

  對啊,只要扣住他的元神,讓他出不了竅,等到打死他後,由於元神在死時仍附著在屍首上,也會使那屍首因此顯出了他的原型不是?

  好極了,就這麼做。

  「老先生,」我笑著說,左手搭至他的肩上,隨即用力一扣,將這妖物的元神給扣在了那副屍首裡。「你真當作我老孫這麼好騙?」

  那妖物顯然沒料到我會有這麼一招,頓時臉色大變,但我沒給他任何反擊機會,右手一翻,隨即朝他的天靈蓋拍落下去,就這麼滅了他的元神。

  我鬆開抓著他的左手,才不過回頭朝師父的方向走去幾步,便聽見了八戒的笑聲從山坡上頭傳來。

  「師兄真了不得!才不過一個時辰不到,就這麼打死了一對父女!」

  我原本想大吼一聲「閉嘴」,但見到師父臉色發白,微微舉起手來,似乎想要捻訣,於是便趕緊奔至馬前,跪倒在地:「師父別念!您先看看那具屍首的模樣!」

  師父一副驚魂未甫的模樣,朝那妖物的方向望去,隨即又是臉色一變。

  一切正如所料,那具屍首,此刻早已成了一堆白骨。

  「師兄,」悟淨一臉驚訝地望向我。「那名老者不過才剛死去,怎麼會在剎那間就化為白骨了?」

  我冷哼一聲,隨即開口回答:「那才不是什麼老者,不過就是個為非作歹的白骨精罷了。要不是我老孫機警,將他的元神扣住,使他無法脫離軀殼,否則只怕你們還無緣得見他的原形呢。」

  八戒先是怨毒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又似乎想到些什麼,發出幾聲假笑。

  「是啊,師兄,你的確是本事通天,又機警得很呢!」他轉頭望向師父。「師父,您千萬別被師兄騙了。我看是師兄怕您責怪,可是偏又手癢難耐,想要開開殺戒,才把那名老者給變成這樣的,您瞧,這不是與剛才那女子的事一模一樣嗎?」

  「豬八戒!」我再也抑制不住怒火,站起身子,打算好好地教訓他一番。

  我掄起金箍棒,先是朝他左邊膝頭打去,讓他半跪在地,隨即又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把這豬頭整個人提將起來,接著準備將他一把拋出時,師父卻又在此時念起了緊箍咒。

  正如過往一般,我眼前先是一陣發黑,全身沒了力氣,軟倒在地。

  沒多久前,我還誇口讓師父念上那緊箍咒三十遍也成,但其實只要從頭到尾念完一回,就已經夠讓我老孫難受了。不過話說回來,若是換成其他人,想必也無法在受苦受難的同時,還有辦法去細數師父究竟念了幾回才是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師父才總算停了下來。

  「孽畜,我原本還對悟能的話半信半疑,但你竟然連自己的師弟也想下手,難道是被說中了,想要滅口不成?」

  我依舊全身乏力,縱使想要開口回答,一時之間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光是在這種荒山野嶺便能殺了兩個人,」師父繼續罵道。「要是讓你到了市集那種人煙聚集之處,若是又開起殺戒,要師父我怎麼脫身?還怎麼去西天取經?」

  「師父,」我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努力開口:「徒兒知錯,以後再也不敢了。」

  「不敢?是我不敢有你這種弟子才對!」

  「我──」

  師父沒理會我,只是撇過了頭去,吩咐悟淨去看看八戒的狀況。

  「師父,我知錯了,」我用手撐起身子,眼前所見均因適才流出的淚水,顯得一片濕濡。「要是您真趕我走,只怕這一路上沒有人手護著,恐怕難以抵達西天──」

  「就你是人手?悟能與悟淨不是?」師父將頭轉了回來,一臉厭惡神情。「你這猴頭如此狂妄,我沒本事教你吧,走吧!」

  「師父,你錯怪我了。那老人的確是個妖怪,這全是八戒在──」

  「你還有臉提悟能?要是悟能的身子真有什麼閃神,我勢必會求如來再把你關回石匣,日日夜夜,只能永遠在裡頭聽著那緊箍咒!」

  我拭去淚水,朝八戒看了一眼,正好瞧見悟淨將他扶了起來,雖然嘴裡還喊著痛,但卻仍瞧得出一絲得意之色,只差沒笑了出來。

  對,是好笑,簡直好笑透頂。弟兄們啊,你們瞧瞧,我堂堂一個齊天大聖美猴王竟然如此狼狽,只能不斷苦苦哀求,的確好笑極了。

  「師父真要我走,我走就是了。」我用金箍棒撐在地上,使勁站了起來。「但若是師父又念上緊箍咒──」

  「不用擔心,我沒你這種弟子,這緊箍咒自然也沒有再念的機會了。」

  「這倒不一定,」我又說,仍抱著一絲機會。「若是哪天師父被妖人擒獲,八戒與沙僧救不了你,於是念起緊箍咒來,就算我倆相隔十萬八千里,老孫同樣也會難受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與其如此,不如您還是將老孫給留在身邊──」

  「你這猴頭,貧僧發誓,要是我念緊箍咒喚你回來,便直接墮入阿鼻地獄──」

  「師父不必發誓。」我急忙開口,不讓師父把這毒誓發完。「我走就是了。」

  我又朝八戒望了一眼,但奇怪的是,這回卻連憤怒也提不起勁了。

  我走到悟淨身旁,小聲交代他日後要多加留心,接著才又回頭朝師父望去,並於淚水滑落之前,騰起筋斗雲,朝花果山的方向飛去。

***

  在石匣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夢境中回到了花果山,但等到我真回來時,卻發現一切早已與過去完全不同了。

  原本的青山綠水,此時卻成了寸草不生的景象,就連我那些猴子猴孫們,也絲毫不見半點影子。

  不用細想也知道,花果山會變成這樣,肯定是在我大鬧天庭,被如來關入石匣後,那些天兵天將率人前來報仇的結果。

  如果按照我過往的性子,只怕此刻早已衝進南天門,找那群渾球算帳去了。但不知為何,此時我心中反倒還更掛著師父一些,老是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心裡發慌得很。

  這樣的感覺,直至我即將走入水濂洞時,才被另一種恐懼取代。

  等我望進洞口時,是否會看見如同夢中的景象?我那些猴子猴孫們會否在這五百年來,一直躺在洞內,等著要望進我老孫的雙眼裡?而那似乎繚繞不絕的緊箍咒,是否又會再度響起?

  雙腿突然沒了力氣,口中似乎又能嚐到那丹藥似的鐵丸子氣味,讓我只得急忙用金箍棒撐住身子,這才不至於軟倒在地。

  我用力喘了幾口氣,試圖使呼吸平順下來,接著突然想到一事,才總算振作起精神,勉力壓下恐懼,往前走上幾步,轉頭望進水濂洞裡。

  洞內空無一物。

  那些猴子猴孫們,無論生死,全都不見蹤影,就連我過往坐著的寶座,也早已不在了。

  我鬆了口氣,但又感到一陣哀悲湧上心頭。

  是啊,就算情況真如夢中所見,緊箍咒真這麼響起,師父也終究僅是一介凡人,不可能會突然間越過群山、東海,出現在水濂洞口,重新帶領我踏上取經路途。

  是啊。我老孫想必是一時傻了吧。

***

  「有什麼樂子可尋呢?」我在昔日的寶座位置處席地而坐,望著空蕩蕩的水濂洞,如此自問自答。

  這天已經是我回到花果山的第六日了,這六日以來,雖然也曾想過要去找我過往那些結拜弟兄,但不知怎地,就是提不起勁來,擔心師父他們終究還是回了頭,決心帶我一同上路。

  是啊,昨日我已想清楚了。要是少了我陪同上路,他們此行肯定艱苦得很,是以遲早會前來找我回去,一切就如石匣中的夢境所示,我註定是要陪師父前往西天取經的,離他們來找我的日子,想必也不遠了吧。

  一思及此,讓我忍不住摸了摸頭上的金箍。

  其實有些時候,我實在對於這金箍的事感到好奇不已。雖說那咒語名喚「緊箍」,不過每當師父唸起來時,我卻並不覺得頭痛──是難受到令人亟欲求死沒錯,但那難受卻似乎與這金箍本身無關,有時還讓我懷疑,說不定這金箍根本不會縮緊,而是咒語本身才真有什麼奧妙之處。

  算了,想這做啥呢?師父與賜他金箍的菩薩都是正人君子。再說,要是光憑幾句咒語,就能讓我老孫痛苦至此,那我當初也不會有那本事大鬧天庭了。沒錯,那金箍肯定是什麼厲害法寶才對,只是我老孫過去未曾聽聞過罷了。

  嗯,就是這樣。此刻,我哪裡也不能去,以免師父上門時撲了個空,就此離去可就糟了。

  縱使去西天的路上,恐怕難免還是得聽師父念上幾次緊箍咒,但就算如此,正途還是得行。再痛,也得忍耐走下去才是。

  我又望向洞口,就這麼楞楞地看了好一會兒。

  會來的,一定會的,只是時間還沒到罷了。

  是啊,就是這樣。只要一能回到師父身旁,那股心慌的感覺應該就會消失無蹤了吧。在我眼前,似乎已經可以勾勒出我與師父抵達西天後的光景了。

  我會跪在師父面前,讓他拿下我頭上的金箍,等到那時,我的弟兄們啊,我就可以拍拍胸脯地告訴各位──

  我老孫總算恢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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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後記:只能向各位提問而已──關於〈發條猴子〉

  約莫去年年初時,我又重看了一次電影《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就算先前已經看過這片七、八遍了,但每次重看後,還是會讓我深受震撼,覺得這部1971年的電影絲毫不受時間限制,就算如今觀來,也同樣充滿了力道。

  我還記得,最早知道《發條橘子》這部片時,是我還在念高中的時候。當時我有收集電影明信片的習慣,因此認識了一些電影海報店的老闆,並藉由他們的推薦,對於許多經典電影有了初步的了解。

  那時網路並不像今日如此發達,因此想要看到那些年代久遠的電影,對仍是高中生的我來說,實在有著不小難度。而在那些想看卻看不到的電影裡,又屬《發條橘子》最為讓我好奇。

  但可惜的是,甚至直到今日,《發條橘子》在台灣一直都是禁片,也從來未曾發行過正版代理影碟,想要看到這部片的正常管道,在這40多年來,也只有寥寥幾次在影展中播映的機會罷了。

  不過有趣的是,我高中時代,正值台灣的有線電視業開始蓬勃發展之際,有關當局那時似乎也尚未訂立出相關法條來管束這門行業,因此部分有線電視業者,會在深夜時分播放他們所自己挑選的電影。而正是在這種奇特的時代背景中,才讓我在拿著遙控器不斷轉台時,就這麼看到了《發條橘子》的後半段。

  後來,透過一些朋友的介紹,我還是買到了《發條橘子》的VHS(對,那是個還只有VHS與LD的年代),就這麼又反覆看了好幾次。而數年過後,本片藉由金馬影展首度登上台灣的大銀幕時,我也特別購買了其中兩場的票,懷抱著幾近膜拜的心情,才總算得以在大銀幕上看見這部我心目中的影史最佳作品。

  好像把話題扯遠了。總而言之,或許是因為去年重看《發條橘子》的不久前,才正好看了周星馳的《西遊:降魔篇》之故,所以在那回重看後,我便立即想到了孫悟空這個角色,在遭遇上與《發條橘子》主人翁亞歷克斯(Alex)的相似之處。

  結果越是這麼想下去,我就越覺得《西遊記》這部小說,與我過往所認知的樣貌幾乎完全不同。

  就一定程度來說,《西遊記》其實與《發條橘子》共享了部分主題,討論了握有權力的一方,如何以看似正當,但卻極為駭人的方式,嘗試去改變一個人的本性等內容。更可怕的是,這種思想上的制約,在現實裡往往發生於不知不覺之中。有些察覺不對的人,或許會大聲發出疾呼,然而影響已經造成,有些事情,就這麼在被制約的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幾近變成一種信仰般的存在。

  而我們該如何面對那股透過宗教、教育、媒體等方式,意圖在我們背後裝上發條的力量呢?

  我想關於這點,每個人應該都有屬於自己的答案。而透過這篇小說,我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也就只有提問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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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後記:10年之後

  最近遊戲《黑神話:悟空》引發了一陣話題。由於我並沒有實際玩這款遊戲,目前也還沒有太去研究,所以對於遊戲本身的表現如何,倒是沒有什麼話說。

  只是,我個人通常對創作者如何在受限的情況下,拐彎抹角罵他們不能罵的東西,表達他們不能直接說出來的意見,然後竟然還在那樣的市場裡廣受支持這種事還挺有興趣的(例如先前的中國動畫片《姜子牙》),所以雖然目前玩不到這款遊戲,之後應該也還是會找找相關的遊戲影片,來了解一下實際的狀況究竟為何。

  總之,一開始,我幾乎忘了自己有寫過這篇題材同樣出自《西遊記》的短篇小說,直到朋友,也就是推理評論家的路那在網路上提及,她覺得《西遊記》其實就是一個收編的過程時,我才突然想起這篇小說的存在。

  這篇小說當初是受《鍾無艷》與《奪命金》的編劇,同時也是紀錄片《劉以鬯:1918》及《也斯:東西》的導演朋友黃勁輝的邀請,與他和臥斧、陳國偉、葉覆鹿幾名朋友,各自以「電影」作為發想主題的短篇,然後以小專題的形式,一同收錄在《香港文學》第357期,也就是2014年9月號上的創作。所以,當我想起這篇小說,並發現那竟然已是10年前的事情時,也的確為時光流逝的速度深感驚訝。

  總而言之,10年過後,《發條橘子》在台灣已從石匣脫困,不再是正式觀看管道僅限影展的禁片,先是一度在Netflix上可以隨點隨看,後來也總算在台灣有過了公開上映的記錄。

  當初,由於這篇小說刊登在紙本雜誌上,所以後記字數受限,有些事情沒能說完。而如今,既然都過了10年,想說應該也可以在網路上直接公開全篇無妨,所以也趁著這次機會,正好補充當初沒能寫上的一點資訊。

  基本上,這篇小說正如前面所說,就是《西遊記》與《發條橘子》的合體,只要是熟悉《發條橘子》的人,應該就可以發現這則短篇的開頭,是源自《發條橘子》電影與原著的開頭合體,至於收尾部分,則是出自電影結局,以及原著最後一部的倒數第二節結尾。

  至於《西遊記》這邊,則是改編自《西遊記》第27回的〈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而且情節算是完全挪用,甚至包括對白在內,都盡量按照這一回原本的內容改寫而成,所以要是你覺得這則短篇裡的唐三藏怎麼可以這麼討厭,那麼這不是我刻意醜化,而是《西遊記》裡真的就是如此。

  會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我真心覺得《西遊記》確實是個越想問題越大的悲劇故事,所以如果可以在不更動原著的情況下,便直接把《發條橘子》的元素給融入其中,好像才比較能傳達出我想表現的主題,所以這才在翻過《西遊記》以後,選擇了〈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這一回作為主要內容。

  而在10年過後,正如前面所說,有些事情確實變了,但這篇小說想提出的問題,至少就我自己看起來,卻也似乎還是一點沒變。

  但能怎麼辦呢?我沒有答案,所能做到的,依舊也只有提問而已了。

PS. 如果你對這則短篇挪用的《西遊記》內容有興趣的話,只要把「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這個關鍵字直接丟上搜索欄,便能立即找到這一回的全文。雖然吳承恩八成是不會有太大意見,但在這邊,就還是向他,還有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與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致上我擅自挪用的歉意,以及最深的尊崇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