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存文本」的世界裡,又有誰能真正置身於遊戲之外?


在職業摔角的領域裡,有一種特殊的比賽形式,會讓最多數十名以上的摔角選手同時在擂台上相互較勁,場上不分任何隊伍,唯有個人之分,只要是輸的一方,就得立即離開比賽,因此想在這種大型比賽中獲勝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成為擂台上唯一一個沒被淘汰的人。

這種自一九六九年開始的特殊摔角賽事,被命名為「Battle Royal」。如果你對這種比賽形式感到熟悉不已,那麼你想的或許沒錯,這正是高見廣春的驚悚小說《大逃殺》的靈感與命名來源。

《大逃殺》曾在一九九八年入圍日本恐怖小說大獎的決賽,最終因為「令人不快」與「過度刻意」等評審看法而未能獲獎,後來則於隔年出版後隨即售出電影版權,並在二○○○年年底時,推出由深作欣二執導,北野武與藤原龍也等人主演的電影版,就此使這則故事真正被推廣到日本以外的國家,對於日後的無數作品產生了巨大影響。

這則描述一個被政府抽籤選出的中學班級,全班得在一座孤島上自相殘殺,最後僅能存活一人的驚悚故事,就故事內容來說,其實與高見最初的設想不盡相同。

由於在日本,採取Battle Royal規則的摔角比賽往往較為輕鬆,不少時候都只是在刻意逗觀眾開心,因此剛開始時,高見原本想以較為嬉鬧的風格來呈現故事,同時也讓那些學生在相互廝殺時,採取正面對決的形式。只是,在寫作過程裡,一些與背叛有關的情節不斷出現在他腦內,因此最後,正如摔角比賽常見的情況一樣,在《大逃殺》中,也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不少敵對雙方在必要時被迫聯手,卻又總在緊要關頭背叛彼此,就連原本感情堅貞的朋友,也可能會突然向對方痛下殺手等相關情節。

在美國,就連史蒂芬.金也曾公開表示對於《大逃殺》的讚賞,同時還認為這部小說與他一九七九年的作品《大競走》於主題上有不少重疊之處。事實上,金的看法確實沒錯。高見原本便是金的忠實書迷,因此《大逃殺》中那個班級所屬的城岩中學,其名稱便是在致敬金筆下的知名虛構小鎮「城堡岩」,甚至就連故事的世界觀,靈感也正是出自《大競走》。

在《大競走》中描述的生存遊戲,是所有參賽者必須維持在一定的時速以上不斷前進,要是有人停下腳步或低於時速一段時間,便會被監督比賽的軍人當場射殺,直至剩下一名參賽者為止。

與《大競走》的陰鬱冷峻相較之下,《大逃殺》多了不少令人血脈賁張的動作橋段,就連角色之間的爾虞我詐,也比《大競走》還要來得強調緊張刺激的娛樂效果。

然而,若是我們認真思索《大逃殺》的情節,便會發現就算是故事中自願參加比賽,以殺人為樂的反派角色,其實也不過是個被人控制於掌中的存在。如果要說到書中真正難以抵禦的邪惡,其實還是當屬設計出這些遊戲,並加以實施的集權政府。

這個部份便是《大逃殺》真正受到《大競走》影響的地方。兩部作品中的青少年不管是好是壞,均成為成人操弄之下的受害者,使故事因此呈現出類似《蒼蠅王》的成長元素,透過殘酷之至的情節,暗喻著童真的死去,同時也讓強烈的政治諷刺性因此貫穿全書,告訴我們在某些環境裡,想要生存就勢必得要放棄某些事物,才有機會能在那樣的世界中存活下去。

事實上,金以理查.巴克曼這個筆名在一九八二年發表的另一部小說《奔跑者》(The Running Man),也與《大競走》有著類似的反烏托邦背景,故事以一場由公營電視台設計的殘酷賽事作為主題,參賽者會被視為全民公敵,得在一個月內努力躲避殺手團隊與警方的追殺,才能獲得足以令自己與家人重獲新生的豐厚獎金。

在《大競走》與《大逃殺》中,角色選擇在政府設定的規則裡努力勝出或找尋逃脫機會。但在《奔跑者》裡,則是讓身為社會弱勢的主角,在遊戲過程中歷經重重欺壓,最終失去了奮鬥目標後,就這麼化身成了恐怖份子般的存在,為小說帶來一個始料未及的黑暗結局,因此也讓這則反烏題材的驚悚小說,擁有了更為濃厚的反叛氣息。

至於2008年推出首集,無論小說或電影都大受歡迎的「飢餓遊戲三部曲」,則有點像是前述三本小說的變形結合。在最初的《飢餓遊戲》中,除了具有類似《大逃殺》的設定以外,結局也由於主角利用了規則漏洞,因此迎來一個尚算圓滿的結局,接著才在《飢餓遊戲:星火燎原》裡正式高舉反叛大旗,進而使最後一部的《飢餓遊戲:自由幻夢》,因此與前兩部的架構具有鮮明差異,徹底成為了一則人民向集權政府宣戰的革命故事,並透過比預期中還要陰暗幽微的安排,使故事結局因此具有一種諷刺與哀傷並俱,最終照樣突顯出童真與熱情全都為之幻滅的無奈氣息。

從大眾市場的反應來看,在東西方最具代表性的《大逃殺》與「飢餓遊戲三部曲」後,這類以競賽元素作為核心的「生存文本」,直至今日也依舊大受歡迎,甚至還在發展過程中被陸續添加了更為鮮明的「遊戲」元素,使故事內的角色得要面對一場又一場規則各自不同的生存遊戲,就此帶來另一種不同的娛樂效果,也為這類生存遊戲式的主題增添了不少鬥智樂趣。

像是改編自漫畫的日劇《今際之國的闖關者》、同樣受到《大競走》影響的米澤穗信小說《算計》,以及日前上架不久,隨即登上Netflix全球收看榜亞軍的《魷魚遊戲》,均是近年的知名範例,也足以使我們從中窺見這類「生存文本」受到歡迎的驚人程度。

而在這些作品裡,也有部分透過設定細節上的更動,使故事因此在某些地方被賦予了不同新意。舉例來說,像是「國定殺戮日」系列電影,便讓所有人都在政府定下的特殊日子裡被迫成為遊戲玩家,享有於當天殺人得以不受法律制裁的權力,透過更接近現代社會的故事背景,使社經地位的差距,就這麼在故事中被直接轉化成一種生存上的優勢。

至於同樣以真人日劇聞名的漫畫《詐欺遊戲》,則讓這種生存之戰的賭注,從生命改由以金錢呈現,讓輸了遊戲便會死亡的通常設定,變成失敗便會背上一輩子也難以償還的債務,就這麼為故事增添了與社會價值觀產生直接聯繫的諷刺效果,同時藉由金額大小這種明確的數值,詢問讀者會為了多少錢選擇犧牲他人,無視於眼前那個明明所有人都能獲得救贖的機會。

有趣的是,這種生存文本,後來也確實以「遊戲」的形態被加以呈現。在《大逃殺》電影上映不久後,便曾風行過相關的網頁遊戲,讓參與玩家紛紛化為同班同學,以透過指令控制的文字呈現方式展開連番廝殺。甚至到了二十年後的如今,這款遊戲也還是有愛好者在協助維護,到了本文寫作的當下,甚至已經舉辦了超過兩萬六千次的大逃殺賽事。

後來,隨著遊戲產業的發展,這種最後僅能存活一人的遊玩方式,也被賦予了「大逃殺遊戲」這樣的類別名稱,甚至就連《俄羅斯方塊》或《超級瑪利歐兄弟》等經典遊戲,也都推出過這種類型的玩法。

不過,近年最具代表性的此類遊戲,應該還是當屬被暱稱為「吃雞」的《絕地求生》。玩家在遊戲中不時合作與背叛的合縱連橫,也確實與前述那些「生存文本」具有更多的互通之處,同時也更能展現出遊玩者本身的個性特質。

雖然,遊戲與現實畢竟有所差距,使我們可能會在玩《絕地求生》這類遊戲時拋開平常的道德觀,但像這種擁有「大逃殺規則」的遊戲,其實也從另一個方向強調出了「生存文本」的特質,也就是無論在遊戲中多麼殘暴的角色,不過亦只是一個同樣受困於階級制度中的玩家罷了。

建立出那些規則,藉此捍衛自身利益的人們,才是在故事裡未必實際出現過的究極邪惡。他們創建了僅有一人可以存活的規則,透過崇尚狼性的方式,想方設法地阻斷著人們團結互助的可能性。

遊戲以外的人,往往才是「生存文本」中最為可怕的存在。但要是我們再把範圍放得更廣,說不定則會發現,一切正如《蒼蠅王》結局暗示的那樣,那些看似遊戲以外的人,其實也活在另一場遊戲之中,使世界就此成為了環環相扣的無解死結。

建立這些生存遊戲的目的,或許是因為他們也想在自己受困其中的遊戲裡,繼續保有不受撼動的優勢。而這,恐怕也正是這些「生存文本」中,最令人感到憤怒,卻也哀傷與惡寒並俱的部份了。

(本文刊載於2021年11月發行之《皇冠雜誌》第8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