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些都是創作──讀維若妮卡．坎皮儂．文森與尚布魯諾．荷納的《都市傳奇》

　　《都市傳奇》這本書並非小說，所以在閱讀前，千萬別以為自己會看到像是以都市傳奇作為概念延伸的電影【下一個就是你】，或是朱川湊人的短篇〈貓頭鷹男〉那類的作品。

　　說穿了，「都市傳奇」本身的確是創作沒錯，而《都市傳奇》這本書，則是以研究這些創作的起源與涵義作為全書重心所在。

　　一直以來，我都對各式各樣的都市傳奇相當有興趣。剛開始時，我還以為都市傳奇只是各種恐怖、驚悚怪談的總稱，而這些故事最吸引人的地方，則是在於一種奇妙的真實感。它們總是發生在「我朋友」或「我朋友的朋友」身上，彷彿我們只要隨性地轉過一個街角，便會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走進了某個駭人的世界之中，即將成為都市傳奇裡的一個角色。

　　然而，在看完這本書後，我才發現原來都市傳奇的範圍，比我原先以為的還要遼闊許多，直接舉個我曾實際聽過兩次以上的例子好了：

 

　　我朋友（沒錯，兩次的開頭全都一模一樣，讓我不禁懷疑這樣的故事開頭，會不會有可能才是都市傳奇真正的分類條件）有一次在ＸＸＸ速食店裡吃飯，當漢堡吃到一半時，才發現裡頭有隻已經被自己咬了一半的蟑螂（或是老鼠的尾巴），後來跑去廁所大吐特吐，接著向店家提出抗議，然後拿到了幾千塊的賠償金。

 

　　其實我不確定有多少人曾聽過這個故事，但這則其實沒那麼驚悚的故事，的確也被收錄在《都市傳奇》一書中，而經過作者研究後，這則故事的原型，其實早在一九七零年代時，便已在歐洲各地流傳。那最早的版本是這樣的：

 

　　「我朋友」在某家餐廳吃完飯後，因為牙齒不舒服而去牙醫看診，最後醫生在他的齒縫中拿出一塊形狀怪異的骨頭，經過化驗檢查後，才發現那原來是老鼠的骨頭。後來「我朋友」一狀告上法院，最後前往搜索的警察，在那間餐廳的冰箱裡，發現了一堆切成肉塊的冷凍鼠肉。

 

　　在這數十年間，這個故事不停演化出各種相似的版本，而隨著不同版本間的時代差距，也各自有著不同的背後涵義。在七零年代時的最早版本裡，故事背景往往發生在專營異國料理的餐廳，其中隱藏了某種對於外來移民的潛在敵意及不信任感。至於我們現在比較常聽到版本中，由於移民問題已經是各國間習以為常的事，於是，故事裡的涵義則變成了對於餐廳環境衛生與否的擔憂及恐懼。

　　以上所舉的例子，正是我覺得《都市傳奇》這本書之所以有趣之處。作者維若妮卡．坎皮儂．文森與尚布魯諾．荷納以如同學術研究的方式，收集了許多都市傳奇，並加以分類整合，將同個故事的不同版本攤在讀者面前，並嘗試找出傳奇的起源（是的，少數都市傳奇的確是源於真實事件，不過通常都被誇大化了），甚至是討論當時的社會背景，藉以推論出那則傳奇背後所象徵的涵義；而那些涵義，則通常源於人們對於生活周遭的一些潛在恐懼。

　　我在看完這本書後，對於那些都市傳奇的製造者（或說是造謠人士）的心態實在相當好奇，也對那些煞有其事、言之鑿鑿地將故事中的主角，從「我朋友」身上搶來自己扮演，讓謠言更進一步廣泛傳開的人亦感到同樣好奇。

　　然後，我便想起了一則差點被我給遺忘了的往事。於是這才明瞭，原來自己也曾經是個謠言製作者。

　　所以，以下的故事並非謠言，而是一則謠言製作的過程。主角真的是我自己沒錯，在此向天發誓，以下所言為真：

 

　　這應該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與高中同學一同在景美某間電影院打工。有一次，我和他一起站在路口等紅綠燈，我看著那個奔跑的小綠人（當時還不是每個路口都有這種新式的行人紅綠燈），突然心生一念，問他：要是某天深夜，你在過馬路時，看見那個小綠人跑到一半跌倒，會不會嚇得飆屎飆尿？

　　我忘記他回答了些什麼，總之，後來我們不知為何對這個話題着了迷，於是沒多久後，便下定決心，要將這件事編得像是煞有其事，利用寄mail的方式散播出去（當時部落格這種東西可沒那麼熱門，而且大家還熱愛轉信得很）。

　　下班後，我們立刻衝回了同學家中，由我動手打了封信，內容大概是說自己有一次過馬路，突然看見小綠人跌倒，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後來又有一次看到的經驗，於是決定在路口等待小綠人再跌倒的瞬間，最後才發現原來每五十次（還是一百次我忘了）的紅綠燈交替，小綠人就會跌倒一次，大家有空一定要看看等等八啦八啦的內容。

　　在信寫完以後，我們還討論了一下，看是不是要用合成的方式弄張相片作證，只是，最後我們害怕被別人看出來相片是造假的，所以只好為之作罷，僅在信的最後加上了「有機會再拍張照片給大家看」的內容。接著，便把那封信寄給了我同學的每個朋友。

　　為了讓這個謠言能迅速傳開，在寄出信後，我還特地打電話給一個在雲林念書的朋友，將事情原委告訴了他，並寄了封一樣的信過去，叫他轉寄給信箱裡的每一個聯絡人。

　　到了第二天時，我那個雲林的朋友打了通電話給我，告訴我他不小心把那封信刪了，叫我們再寄一次給他。然而，電話才掛不到一下子，他卻又打了過來，告訴我們，他已經收到了那封信，而且還是由別人轉寄給他的。

　　真的，那是我們第一次體認到網路傳播速度的駭人。

　　後來，我們曾經在等紅綠燈時，聽見身旁的機車騎士與後座的乘客，一面看著行人紅綠燈，一面討論這則謠言，甚至還遇過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自己曾經親眼目睹過小綠人跌倒（當下我覺得這真是測試一個人愛不愛喇叭的最好方式了）。

　　一直到過了兩三年後，我還意外地發現謠言有著自行進化的能力。當我最後一次聽到那則謠言時，細節已經變成小綠人走第一萬步時才會跌倒的情況了。

 

　　以上所說的全屬真實，只是我始終不能確定這個謠言到底有多少人聽過。而在看完《都市傳奇》與回想起那段往事後，我這才發覺，有些都市傳奇的誕生，或許也只不過是因為好玩罷了。而那樣像是小孩子般惡作劇的心態，或許也真的有可能暗藏著某種連創作者都不明白的潛在思緒。只是，當謠言被創造完畢，並且散佈出去時，那則開始變成了某種集體創作。你起了一個開頭，接著發生的事，則從此便脫離了你的掌控之中。

　　於是，一則謠言，在某些程度中，其實也無異於藝術般的存在。當你完成一篇小說、一幅畫作、一部電影、一首歌曲後，這項作品會帶給讀、看、聽的觀眾什麼感受，也同樣脫離了原作者的掌握之中，難以捉摸。

　　所以，在我看來，《都市傳奇》這本書，除了是一本藉由都市傳奇探討社會狀況與文化背景的作品，其實也是一本談論創作意圖與文本解釋之作。

　　說實在的，我並不因為這些都市傳奇被揭開了神祕的面紗，便對這些聽來異常真實的故事失去了興趣。

　　畢竟，創作本身就是一件相當吸引人的事情，而欣賞與討論他人的創作，也同樣有趣得緊。否則，我們為何要創作？又為何要書寫或觀看那些討論書籍、畫作、電影、專輯的文章？

　　原因很簡單。

　　因為，當我們在書寫這些心得時，也同樣是在創作。

　　因為，就算我們沒將這些心得化為文字，也同樣會在心中，藉由觀看或聆聽，不自覺地創造出這項作品只屬於你的某種觀看角度。

　　而這些，都是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