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重點不是好壞,而是風格的不同──看克里斯多夫.諾蘭的《黑暗騎士》

  就身為漫畫改編的英雄電影而言,《黑暗騎士》的確是部不凡之作,不管是票房或評價,都有著足以被稱為「經典」的實力。

  但首先,我想先大概解釋一下,自己心中對於「經典」這兩個字的定義為何。

  對我來說,電影的經典分成許多種,其中一種,是讓人難以歸類的經典。它們不是恐怖片、不是動作片、不是愛情片,甚至就連「寫實」兩個字也不一定能成立,如果硬要歸類的話,它們或許只能用「劇情片」這種我始終不知道為何會如此命名的類別為名,畢竟當我們在罵一部片沒劇情時,卻也始終無法完全否認,除了生物紀錄片或部分A片外,幾乎所有電影都有劇情,只是那些爛片的劇情,正好是它們之所以成為爛片的主要原因罷了。而這些難以歸類的經典,未必能夠在上映時獲得票房的認可,但只要是看過的人,幾乎都能對它們抱持著極為正面、甚至是十分狂熱的態度,例如法蘭克.達拉邦的《刺激1995》、奧森.威爾斯的《大國民》、高達的《斷了氣》等等,幾乎都是如此。

  而另一種大眾式的經典,則在上映時未必獲得影評讚賞,卻因為受到大眾的熱烈歡迎,在票房上創下驚人成績,進而晉身成時代記憶的經典之作,例如:喬治.盧卡斯的「星際大戰」系列、史蒂芬.史匹柏的「印第安那.瓊斯」系列、蓋.漢彌頓的「007情報員」第三集《金手指》等等,都是極為明顯的例子。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經典。這種經典,是在某個特定類別中,靠著別出心裁的精采表現,進而被大眾與影評同時認可的經典(但影評通常會認為這類經典還是比不上那類難以歸類的經典)。舉例來說,約翰.麥提南的《終極警探》,靠著極度壓縮的空間,以及與過往動作英雄截然不同的凡人式主角而成為動作片經典、華卓斯基兄弟的《駭客任務》,仰賴在科幻設定裡,巧妙融合如同道家般的哲學觀點,進而在許多獨創視覺效果推波助瀾下,成為了科幻片中的經典、希區考克的《驚魂記》,大膽讓主角在片子演到一半時便死去,接著將敘事觀點移轉到犯罪者身上,使得影片前後調性截然不同,加上讓人津津樂道的浴室謀殺等片段,讓《驚魂記》堂堂成為了驚悚片中,至今仍很難有人突破的經典。

  有時,那第三種經典會因突破了既有類型,將類型片轉化為截然不同的面貌,進而晉身成為連影評都熱愛不已的第一種經典。例如法蘭西斯.福特.柯波拉的《教父》,以及史丹利.庫柏力克的《發條橘子》均是如此。《教父》在當時將大眾認為的社會底層幫派,轉化為足以影響政治與經濟的龐大家族勢力,過往幫派片中那些粗俗叛逆的幫派份子,在裡頭全成了身著西裝、心思慎密穩重,儼然社會上層階級的模樣,讓幫派片成為了一則講述望族權力鬥爭的悲劇性史詩,更不用說是開場三十分鐘,那利用一段婚禮戲便將為數不少的角色背景與關係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的精采敘事手法了。而至於《發條橘子》,則更是讓人幾乎忘了那是一部將時代背景設立於未來的科幻片,並通篇討論人性本惡的駭人之處,以及政府齒輪冷酷荒謬的作為,其足以討論的情節與元素,幾乎到了可以出本專論的地步,一直以來都是我心目中,無人得以匹敵的完美電影經典之作。

  而《黑暗騎士》,則很明顯地是屬於那第三種經典,將漫畫英雄電影的既有面貌,拉到了更為現實的層面加以審視,並嘗試討論善惡的純粹與否,以及其中難免的一線之隔。只是,說真的,我不確定《黑暗騎士》是否能到達如同《教父》或《發條橘子》的境界。畢竟那類經典,有時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才能完全界定;在當代就被判定為經典的作品,其實也常常經不起時代的考驗,更不用說《黑暗騎士》好雖好矣,但要說毫無缺點,也未免過於託大就是(但我想任誰都無法否認,本片的整體表現的確是瑕不掩瑜,更何況,經典有時並不代表完美,而我認為,《黑暗騎士》的確已經邁入了經典殿堂,只不過,在那殿堂之中,仍是有著人人評斷標準各自不同的高下之分便是)。

  就我自己來說,本片最為嚴重的缺點有二。第一,自然是大部分不喜歡這部片的人,最常提及的雙面人哈維轉變過快這一部分,當然啦,由於很多人都提過這件事了,所以在此並不多提,只是,像這樣一部情節複雜、企圖龐大的電影來說,若是決心讓雙面人哈維的轉變更加合情合理,則整部片的片長勢必會超出一般觀眾可能已稍嫌冗長的兩個半小時的現有長度,所以為了主題而犧牲這部份的詳細描述,雖說的確是缺點沒錯,但也並非完全不能理解。真正讓我感到在意的,其實還是第二個缺點的部份。

  在整部片的最後高潮,那個一艘船滿載罪犯,而另一艘船滿載平民百姓的橋段中,克里斯多夫.諾蘭一反影片先前那絕望失序的調性,讓電影突然散發出人類良善的光明面。說真的,我覺得這樣的安排,其實破壞了整部影片的格局,給我一種過於牽強,一昧將人性想像的過於美好的感覺,畢竟,正義感有如雙面人哈維的角色,都會因失去心中摯愛,進而甘入魔道,那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何那些平民百姓會在自己的孩子、家人也在船上的情況下,做出這樣不只是自己犧牲,就連所重視的人也可一同殉道的行為。

  本來,在看到那一段前,我一度有種不知道克里斯多夫.諾蘭到底該如何才能收尾的緊張感。這樣的感覺在我的觀影經驗裡實屬難得,也讓我十分享受。只是,後來這樣的安排,卻只給我一種「這麼做只是為了要讓結局不致於過度背離大眾市場而成功收場」的感覺。

  其實對我來說,如果那段安排成平民百姓選擇按下引爆按鈕的情況,將會使得整部片更加擁有一針見血的震撼力,也更能彰顯出結尾時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氣息,甚至亦可強調出蝙蝠俠與小丑那種兩人各站善惡兩端極點的安排。只可惜,克里斯多夫.諾蘭雖然婉拒了華納電影公司向他提及在影片中暗示集聚超人、蝙蝠俠、神力女超人於一身的「英雄聯盟」的要求,卻也還是在這個部分或多或少地對大眾市場做出了妥協。而這樣的情況,也曾出現在他的前作《頂尖對決》中。在《頂尖對決》裡,原本針鋒相對,非得鬥到你死我活的兩大魔術師,在展露了人性充滿仇恨與鬥爭的一面後,卻還是在電影結尾時留下了遠離黑暗,邁向光明的一絲希望(不過我覺得相比之下,他在《頂尖對決》裡所使用的手法,其實遠比《黑暗騎士》那一段的安排要來得有說服力許多)。而當回憶起他在尚未正式踏入好萊塢執導商業大片前所拍的《記憶拼圖》,那種復仇旅程如同永劫回歸、不斷延伸的黑暗特質後,就不免更讓人察覺到其中的差異性了。

  除了以上所說的部份,這部算是重新來過的蝙蝠俠新系列第二集,也讓我忍不住聯想起一九九二年由提姆.波頓執導,同樣身為系列第二部作品的《蝙蝠俠大顯神威》。

  雖說這兩部電影的風格截然不同,但就兩名導演的發展狀況來說,卻又有著某種相似之處。提姆.波頓在執導《蝙蝠俠》時,雖然已將他喜好的黑暗歌德風給導入其中,但一直要到《蝙蝠俠》大受歡迎,進而使他得到片廠全心信賴後,他才真正在作為續集的《蝙蝠俠大顯神威》中,完全採用了視覺風格極強的全搭景方式拍攝,甚至就連劇情走勢,也展現出更為明確的作者導向,講出了一則屬於成人的黑暗童話,讓他成功在「蝙蝠俠」這個沉重的招牌下,徹底展現個人風格,成就了至今都令我難忘的黑色電影經典。

  而對於克里斯多夫.諾蘭來說,《黑暗騎士》的地位也正是如此。在他所執導的首集《蝙蝠俠:開戰時刻》裡,便將過去喬.舒馬克執導的《蝙蝠俠3》與《蝙蝠俠4急凍人》那種過度重視華麗視覺,錯誤地將劇情視為次之的傾向給重新扭轉過來。《蝙蝠俠:開戰時刻》的敘事重心,完全著重於布魯斯.韋恩是如何變成蝙蝠俠的部分;從童年陰影造成的動機開始,一路到學習武術技巧,甚至是準備裝備與道具等等,幾乎一應俱全、毫不遺漏。然而,縱使他有著讓蝙蝠俠更為寫實化的企圖,在《蝙蝠俠:開戰時刻》裡的高登市,卻也還是有著不少以搭景完成的片段,讓寫實感不免被削弱了許多。而在《蝙蝠俠:開戰時刻》開出出乎預料的優秀票房,進而讓觀眾對蝙蝠俠系列重拾信心之際,克里斯多夫.諾蘭也無疑就如當初的提姆.波頓一樣,開始在續作《黑暗騎士》中,徹底展現出他對於重新詮釋蝙蝠俠系列的遠大企圖心。

  在《黑暗騎士》裡,他採用了更為大量的實景拍攝,甚至讓《蝙蝠俠:開戰時刻》裡佔有重要地位的高速列車場景完全消失在高登市之中,就連選擇IMAX攝影機拍攝部分片段的方式,也像是要藉由足夠寬廣的畫面,帶出更為驚人的臨場感,使得整部影片的現實感更加犀利。

  那麼問題來了。這部《黑暗騎士》,真的有好到完全超越《蝙蝠俠大顯神威》的地步嗎?別人我不知道,但就我自己來說,倒也沒那麼絕對就是。不過先別誤會我的意思,我並非指《蝙蝠俠大顯神威》比《黑暗騎士》要好,正確地來說,我覺得這兩部作品都相當精采,所以,它們之間或許不該以「誰比較好」這種方式判定。畢竟,這兩部片在風格方面有著極為顯著的差異,而就克里斯多夫.諾蘭與提姆.波頓各自想展現的風格而言,它們絕對都同樣達成了極為不凡的成績。

  就我在網路上看到的部分評論來說,其實有不少人認為提姆.波頓執導的蝙蝠俠系列較為「幼稚」,但說實話,我對於這點完全無法認同。我不懂,從什麼時候開始,一部電影沒有採用寫實的方式表達,就代表它「幼稚」了?不選擇寫實的手法描述,難道就代表這部片無法展現出精采的意涵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在《蝙蝠俠大顯神威》中,提姆.波頓安排的貓女與企鵝這兩名壞人,雖說在現實感方面的確較為薄弱,但其實卻都能與蝙蝠俠這個角色有著極為精采的對比。

  就企鵝的部份來說,他與蝙蝠俠一樣,自幼便少了血親的照顧(蝙蝠俠的父母是意外喪生,而企鵝則是被棄養),於是,在整部片的發展中,這兩名背景其實頗為相似的角色,則開始因個性與境遇的不同,逐漸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其中可供思考的對照性,頗有可觀之處。而至於貓女,則與蝙蝠俠一樣同時擁有兩種不同身分,但相形之下,她比蝙蝠俠更為狂放,也更加不受道德的限制,進而撼動了蝙蝠俠的信念,讓我們得以在電影結尾時,看見英雄未必大公無私,甚至也曾想過拋下維護正義這種重責大任,跑去追尋自我的另一種面向。而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僅讓《蝙蝠俠大顯神威》比山姆.雷米的《蜘蛛人2》更為隱晦有趣,就連與克里斯多夫.諾蘭刻意在《黑暗騎士》中將蝙蝠俠放在絕對良善的定位相比,提姆.波頓的表現手法,也顯然讓這個角色更充滿了人性中所難以避免的矛盾與衝突。

  而這樣的比較方式,其實也可以放在舊小丑傑克.尼克遜與新小丑希斯.萊傑的演出上頭衡量。有人認為傑克.尼克遜的演出沒有希斯.萊傑逼真駭人,但這樣的說法其實並不公平。試想一下,在提姆.波頓那樣強烈的風格中,若是傑克.尼克遜採取了如同希斯.萊傑的演出方式,會與影片的調性符合嗎?對我來說,答案當然也是否定的。於是,他們兩人的演出,其實並沒有所謂的誰好誰不好之分,一切僅僅取決於導演所想要呈現的面貌。而在這樣風格完全殊異的情況下,不管是導演或是演員的表現,其實同樣優秀,若是無視於這些因素,只是一昧想分出好壞,那麼這樣的審定方式,不過也只代表了每個人對於不同風格的喜好而已,不是嗎?

  好了,既然都寫了那麼長,那麼就容我再碎嘴一下,不可免俗地談談《黑暗騎士》中的小丑吧。

  就如大多數人說的一樣,希斯.萊傑飾演的小丑,是《黑暗騎士》中最為亮眼的角色。但在看完整部片後,我開始思考,為何像是這樣被定位在絕對邪惡,與蝙蝠俠完全兩極化的角色,能夠發揮出如此驚人的吸引力?

  我想,或許正是因為小丑的邪惡如此純粹之故。他那些讓高登市逐漸朝失序狀況邁進的舉動,只是為了好玩、只是因為他想這麼做。而對於觀眾來說,為了錢財或權勢作惡的歹徒實在太多了,要是小丑明確表現出他的目的,便不免會讓我們聯想到那些動作片裡隨手一抓就有的壞人角色,甚至與現實中,我們對那些為了錢財作惡的歹徒感到不齒那樣潛意識裡高人一等的心態相互連結,進而對他失去好感。而小丑這個角色之所以成功,便是因為這點。他的所有舉動,充滿了某種超乎現實的強烈熱情,對於犯罪本身有著無與倫比的熱愛,也致力要達成讓高登市失序的目標,加上他在整部電影裡,幾乎未曾說過任何一句實話(整部片中,我只相信他最後與蝙蝠俠的那番對話是認真的而已),一口氣甩了所謂童年陰影等其他電影常用的動機論一巴掌,更是之所以如此吸引我的最主要原因。

  這樣一個完全缺乏動機與背景的角色,充滿了強烈的神祕感,進而使得觀眾對他著迷不已。而這樣的表現手法,絕對是塑造經典壞人角色最有用的途徑之一。就拿湯瑪士.哈里斯筆下的漢尼拔.萊克特醫生來舉例好了(不管電影或原著都行)。在出書時間較早的《紅龍》與《沉默的羔羊》裡,我們只知道漢尼拔.萊克特是一名擁有心理醫生資歷的變態殺人狂,他那像是能夠看穿一切,同時又充滿神祕感的特質,讓所有看過電影或小說的人都感到印象深刻。然而,到了後來的《人魔》與《人魔崛起》時,湯瑪士.哈里斯卻逐一戳破了這樣的神祕感,開始交代起漢尼拔.萊克特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甚至就連他過去總是高深莫測的想法與念頭,也被詳實地寫了出來。於是,失去了神祕感的漢尼拔.萊克特,就此魅力全失,讓我至今還是感到惋惜不已。而在《黑暗騎士》裡,小丑則自始自終維持了那樣的神祕感,以如此純粹的邪惡,完成了緊抓住觀眾目光不放的成就。

  或許看到這裡,你會覺得我說了不少《黑暗騎士》的缺失,但說真的,我其實很喜歡這部電影,也對克里斯多夫.諾蘭感到佩服之至。就既有的同類型電影來說,《黑暗騎士》的確有著極為精采的獨到之處,也足以成為類型中令人難忘的經典之作,那些有關「光明希望,有時不過僅繫在善意而脆弱的謊言」之類的論述,更是完全打中了我個人的喜好。說真的,我之所以會把這篇觀後感寫得那麼長,一方面也是因為真的喜歡這部片,另一方面卻也是想警惕自己,有些時候,我們總不免會將個人的喜好誤以為是真正的好壞,但不管是什麼東西,當然都沒有絕對的優劣之分,既然難以避免自己的主觀意識,那麼倒不如在批評之時,老老實實承認這不過就是自己個人的意見,而非「我說了就算,聽我的就對了」那般絕對。

  而這也是我自己正在嘗試,也還在不停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