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極夏彥,你,就是附身妖怪吧?

自從二月底重讀完《姑獲鳥之夏》,並對京極夏彥完全改觀後,我開始依順序讀起之後的系列作品。

所以在整個三月裡,打從月初的《魍魎之匣》開始,一直到月底讀完《陰摩羅鬼之瑕》為止,我幾乎把所有看書時間都花在了京極堂系列小說上,甚至就連《姑獲鳥之夏》電影版及《魍魎之匣》動畫版都給一起看了。

也因如此,那段時間我的腦袋全裝滿了與這系列有關的事,甚至還翻箱倒櫃,找出了多年前買下的日本食玩「百鬼夜行」系列,準備與京極堂系列一同擺放在書櫃中作為裝飾。

而這篇文章之所以會出現,便是立基於這樣的背景。

總而言之,在三月的某一天,我家娘親忽地撥了通電話給我,說今天家中有開伙,叫我下班後繞去吃頓飯再回住所(但話雖如此,其實兩處的距離不過就是騎車五分鐘的路程罷了)。

當天晚上,我回家吃完晚餐後並未馬上回家,而是陪我那尚不滿三歲的外甥女玩了起來,直到玩了一陣子,她將注意力轉移到電視上後,我才得以好好地休息一會兒。

而就在我陪她看著電視時,腦袋中忽地靈光一閃,浮現了要寫一篇短短的京極堂仿作的念頭。而接下來的內容,就是後來我所寫出的京極堂仿作。

京極堂仿作〈蟴肨鶋虣之戲〉

「你最近就是為了這個妖怪苦惱?」京極堂一臉不快地說。但這個人便是如此,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不過我與他從學生時代認識至今,所以看得出他的心情還不錯,只是不熟的人可能完全無法解讀罷了。

那天十分炎熱,我在通往京極堂家的必經之路上,還曾一度懷疑自己會就這麼昏倒在路旁。但暈眩坡現在已經不會讓我暈眩了,只是單純天氣越來越熱而已,事實上,就連有沒有人還記得暈眩坡這個名字,也讓我感到有些懷疑。

不過無論如何,要是像我這種人昏倒在路旁的話,肯定沒人願意拉我一把……

──不,是可能完全看不見我吧。像是這樣無可救藥的我,一旦昏迷之後,存在感肯定會就此被完全抹煞。

我就是那麼不受矚目的人。原本便有社交恐懼症的我,與人對談時總是無法流暢以對,因此往往不被人放在眼裡。就連京極堂向別人介紹我時,也總是稱我為熟人而非朋友。就算有人稱讚我那些不成熟、文體支離破碎的小說,也僅會讓我感到惶恐不安而已。

說穿了,那並不是什麼幻想小說,只是我寫出所見所聞的私小說罷了。那些文字全是我眼中所見的事件,盡是些從崩壞之眼映射出來的光景而已。

所以,我時常無法分辨對方是真心稱讚或假意嘲諷。但我想,應該以後者居多吧。那些小說原本就毫無價值可言,若被人以鄙視的眼光看待,不過算是給予正確的評價罷了。

畢竟,時至今日,真的還會有人記得那些胡言亂語的小說嗎?

「是啊,打從第一眼看到時,我就覺得這應該是近年才出現的妖怪。」多多良勝五郎說。「不過,這個妖怪的原貌還是很讓人好奇呢……」

多多良的體態豐碩,紅色的背心被撐得緊緊的,感覺扣子隨時都會繃落。他是一名妖怪研究家,是少數能與京極堂暢談妖怪話題的人。就某些方面來說,與他交談比跟京極堂聊天更為麻煩。

或許,這就是物以類聚吧。

「蟴肨鶋虣啊……」京極堂看著桌上的那幅畫作說。「似乎很有趣哪。」

蟴肨鶋虣。

桌上的那幅畫,畫有一個沒有頭的生物。但雖說沒有頭,卻仍舊有著五官……

──而那張臉的位置,竟長在了身體上頭。

除此之外,妖怪的身上還畫有許多黑色斑點。雖說那個生物似乎面帶笑容,讓人感到有些滑稽,不過整體而言,卻也讓人覺得……

──不祥。

……這就是蟴肨鶋虣嗎?

「你看這裡,」多多良說。「旁邊寫著:蟴肨鶋虣,其物無頭,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鼻甚長,其軀多孔。神祖經西海道時,蟴肨鶋虣自海中出,見者大驚。侍御舉弓射之,不中,乃喚人來助。然眾人矢不及發,蟴肨鶋虣即沒入海內,不見蹤跡。一人聞之,曰:『此物出於拍鯘駊,長居海中,此乃欲出尋川,汲取河水。若成,川盡涸矣,幸眾人阻之,故未釀大禍。』」

「看來這是個與旱災有關的妖怪呢。只是……」

──這個名字似乎沒有聽過呢。京極堂彷彿喃喃自語地說道。

「連、連你也沒有聽過?」我驚訝的問。沒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有這個人不知道的妖怪啊。

「多多良,」京極堂完全沒理會我的發言。「你不覺得蟴肨鶋虣的外觀,與胴面有些相似嗎?」

「這麼說來的確是呢……」

我想起那本被他視為「座右書」的《畫圖百鬼夜行》,於是望向書櫃,好奇他們口中的「胴面」到底是長什麼模樣。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了吧,京極堂說:「關口,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無論《畫圖百鬼夜行》,或是《今昔畫圖續百鬼》與《畫圖百器徒然袋》,只要是石燕的作品,就絕不可能找得到胴面這個妖怪。石燕是在天明八年去世的,而胴面第一次出現在記載裡,已經是天保三年的事了,中間足足差了五十幾年。」

──正常人才不會知道這種事吧。雖然很想如此反駁,但肯定會被京極堂給奚落的更慘。

「胴面啊……」多多良說。「不過胴面不是只收錄在《百鬼夜行繪卷》裡嗎?我一直以為那是尾田淑根據邢天外觀所改編的創作而已呢。不過就一般胴面的傳說來看,它似乎主要出現在風葬之地,與旱災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沒錯。但胴面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這妖怪一向不畏懼出現在人前,甚至還以出現在眾人面前為樂。試想一下,既然途經西海道的是家康公,那麼肯定有大隊人馬一同行動。就連畫旁的記事也說明了不只有一個侍御在場。而蟴肨鶋虣在這種情況下從海裡冒出,一直到了有人拿箭射它才離開這點,也證明了若非有人想攻擊它的話,蟴肨鶋虣同樣也是個絲毫不畏懼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妖怪。」

「等、等一下,」急著想講話時,我的舌頭反而就會越不受控制。但每次只要一跟不上京極堂他們的話題,便會讓我感到份外急躁,彷彿只有自己被遺忘了一樣。雖然被遺忘對我來說十分正常,但或許是上了年紀之故,再怎麼自我唾棄,內心得以崩壞的時間,也隨時會隨著心臟的停止跳動而告終。縱使我的存在毫無意義可言,但只要自己依舊存在,便能繼續苦惱「我是否存在」。而一切便是如此矛盾,我既對不安與苦惱感到畏懼,同時卻也仰賴它們而活。

──先是胴面,現在又來個邢天。這個邢天又是什麼啊?我問。

「我說關口啊──」

「沒關係,讓我來解釋好了。」多多良打斷了京極堂準備發出的牢騷。「邢天是出自《山海經》的〈海外西經〉裡頭的妖怪。邢天就是斷首的意思。他原本是炎帝的屬臣,在與黃帝的征戰中被砍下了腦袋。然而,失去頭顱的他並沒有死,反倒以雙乳作為眼睛,將肚臍變成嘴巴,繼續拿起武器戰鬥。在中國明代蔣應鎬的畫作中,邢天的型象便與胴面極為相似,只是差在手上是否持有武器及盾牌罷了。」

「原來如此。以乳為目,以臍為口。看來這兩個妖怪的確與蟴肨鶋虣非常相似呢。」

「不過我大概知道你想說的是什麼,」多多良對京極堂說。「由於蟴肨鶋虣是從海裡冒出來的,所以你認為這可能是從大陸那裡渡海傳來的妖怪?」

「如果蟴肨鶋虣的目標是河水的話,」我靈光一閃,拍了一下桌子。「或許他們的真面目其實是來自大陸的海盜,主要目的是為了要掠奪及補充淡水?」

多多良搖頭。「可是這麼一來,其軀多孔的描述就說不通了呢……啊,難道是貫匈國?」

他轉向我,在我尚未發問前,便開始解釋起來。「貫匈國是《淮南子》中記載的海外三十六國之一,又名穿胸民。傳說在大禹治水的年代,他曾召集天下諸神商討對策。但山神防風氏由於遲到之故,被禹給殺掉了。後來,當禹治理天下後,防風氏後裔企圖復仇,最後卻因暗殺失敗,選擇了用刀刺穿心臟自盡。結果,禹念在他們忠心可勉,命人將不死草塞在死者胸前的大洞,讓他們死而復生。於是,貫匈國的人民身上,便留下了一個從胸前貫穿到後背的大洞。到了元代周致中的《異域志》裡,甚至還加入了較尊貴的人會脫去上衣,讓竹竿穿過胸前洞口,由地位較為卑下的人扛著竹竿,如同抬轎子般護送他們的奇怪描述。」

人民胸前都有個貫穿的大洞……真的有這種國家嗎?

「在你們這麼一討論後,看來提到胴面,似乎是個錯誤的方向呢……」京極堂忽然說道。

「為什麼?」我問。

京極堂只是低頭看著蟴肨鶋虣的那幅畫,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先不提貫匈國究竟存不存在,就算是好了,穿胸民身上頂多也只有著胸前的一個大洞而已,與其軀多孔的描述還是不一樣。」

「說得也是呢,看來還是死胡同啊……」多多良說。

「嗯?難道……」京極堂突然對著那幅畫,開始自言自語起來。「所以重點是名字?不,出處也是一樣的,這麼一來……對我們而言就變成雙重結構了……嗯,就連外觀也說得通,原來是這樣嗎……」

他突然抬起頭來望向多多良。「我問你,這幅畫的來源是?」

「是一名學生給我的,說最近在學生之間,似乎很流行聊起這個妖怪……」

「原來如此。這的確是個相當近期才出現的妖怪呢,時間比裂嘴女還要接近現在喔。」

「比裂嘴女還要接近現在?」多多良睜大了眼。

「沒錯……」

──如果這真的能算是妖怪的話。京極堂說。

他站起身子,膝蓋微微顫抖,說要去準備些點心來吃。我看著他有些不穩的腳步,不禁在想,若是他現在再穿上那件黑色和服,是否還能像那個夏天一樣,展露出那令人畏懼的模樣呢?

「每次都這樣,」我說。「這個人就是愛賣關子。」

多多良沒有回答,只是噘著嘴巴,自顧自地努力思考著。

一會兒後,京極堂拿著一盤羊羹回到房裡。

「所以這妖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

京極堂皺著眉,有些厭煩地說:「關口,難道你就那麼不肯動動腦筋嗎?」

「啊,不行了,還是想不出來。」多多良突然開口說道,伸手拿了塊羊羹吃。「照理說蟴肨鶋虣肯定跟大陸有關,只是怎麼想都不對勁啊……」

「唉,好吧,既然連多多良都這麼說了,那我就解釋一下吧。」

有時我真無法理解,一樣都想不出來,但京極堂總是對我最不耐煩。不過這種情況下,要開口說他厚此薄彼似乎也不太對勁。或許這幾十年來,他真的從未把我當成朋友過吧。真是越想越讓人火大。

「蟴肨鶋虣的確是跟大陸有關,」京極堂說。「但彼此間有關連的,並非是起源之類的問題。」

「那、那到底是……」

「多多良,我想你一定有思考過蟴肨鶋虣這個名字的意思吧?」

「嗯,我有試圖要找過名字及讀音類似的妖怪,但是卻一無所獲。後來我甚至嘗試用漢文的字義與讀音去思索,不過再怎麼想,蟴肨鶋虣這四個字都毫無意義可言。」

「是嗎?真可惜啊……」

──你已經走到真相的一半了呢。京極堂說。

「真相的……一半?」

「沒錯,蟴肨鶋虣最大的謎團,就是在於它的名字及來源地。這兩者利用了同樣的手法遮掩真相,所以只要知道解開其中一個的方法,另一方的謎團也會馬上迎刃而解。」

京極堂喝了口茶。

「多多良,你一開始找的是名字或讀音類似蟴肨鶋虣的妖怪,在找不到相關資料後,開始轉而找起你所擅長的大陸妖怪。就這點來說,你的方法是對了,但目的卻是錯的。基本上,關於蟴肨鶋虣的外觀,這幅畫上所記述的是完全正確的,甚至就連名字及出身地也正確無誤。唯一有問題的,是文章後頭那些與家康公有關的記事。而也由於這則與阻止旱災有關的事件,讓關口想到了海盜這回事。然而,只要想通了蟴肨鶋虣名字的意思,以及拍鯘駊究竟是什麼地方,便可知道這段記事全部都只是虛構的而已。」

「所、所以根本就沒有蟴肨鶋虣這東西?」我說。

「你性子也真急哪,」京極堂搔搔下巴。「所以我才那麼討厭跟你說話。我不是說過了嗎?蟴肨鶋虣的外觀、名字、出身地都是正確的,只有記事是虛構的。而且我剛剛也說了,多多良的方式是正確的。對我們來說,在找尋資料時,從我國的妖怪開始查起,是極為自然的事。不過,多多良的學生知道他主要研究的是大陸的妖怪,所以想必也料到了他接下來會朝中文意思與讀音的方向去思考。」

多多良的學生……料到了?

「多多良,我想這是你的學生向你開的玩笑吧。」

「玩笑?」

「沒錯,只是個玩笑,可能想要戲弄一下你吧。但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關於蟴肨鶋虣的一些基本資料,全都是正確無誤的。你的學生只不過多動了一個手腳而已,而這樣的手腳對我們而言,則由於我們先從日本的妖怪開始思索,因而成為了一種雙重結構,使得你的方向雖然正確,卻太快停了下來。也就是說,當我們從漢文字義及讀音去思考的同時,卻忽略了一件事……」

──蟴肨鶋虣,其實是從英文音譯成漢文的啊。京極堂說。

「英、英文?」

「那學生刻意選用了漢文中較少使用的字來做音譯,就這部份來說,或許也是想盡量掩飾真相吧。」

「那……蟴肨鶋虣的意思到底是?」我問。

「蟴的漢文讀音,與漢文中較常用到的『斯』字一樣,而肨是『胖』,鶋是『居』,虣則為『爆』。但與其要搞清楚蟴肨鶋虣的意思,不如先問拍鯘駊到底是什麼地方。這部分比起蟴肨鶋虣要來得好懂許多。一旦知道了真正的地名,這個……嗯,暫且還是先稱它為妖怪吧。這個妖怪的真面目,便會徹底揭曉了。」

「拍就是拍,」多多良喃喃自語著。「鮾的話,發音是餒。至於駊的話,則是讀作剖……蟴肨鶋虣……難道……」

多多良發出了嘻嘻嘻的笑聲。

「原來如此啊!」

不,我還是不懂。無論我怎麼想破了頭,就是無法理解。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這兩個熟悉妖怪的人別只顧著打啞謎啊!」

京極堂皺著眉頭,但眼神中卻有著一絲笑意。「關口,現在都已經是平成十二年,連耶穌都已經誕生兩千年了,你該不會連電視都沒看過吧?」我面前的老人──不,應該說是已經衰老的死神吧,如此說道。

「不過也不能怪你呢。」京極堂又說。「畢竟你的孫子還沒娶妻,而我跟多多良都已經是曾祖父了,所以可能不太了解吧。蟴肨鶋虣是從拍鯘駊來的,而它自海中現身,也就代表了拍鯘駊其實是在海底。所以真正關鍵的問題是……」

──是誰住在深海的大鳳梨裡?京極堂露出微笑,這麼問我。

唉,連只是陪我外甥女看個海綿寶寶,都能讓我想到這篇不正經的玩意兒,甚至還因此認真翻閱了山海經及查找相關資料,花了兩天左右才寫完及修改完畢。講句實在話,我說京極夏彥啊──

你,才是附身妖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