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一本具有娛樂性的小說,通常都會有種「不確定」的特質。在讀推理小說時,我們會一面揣測詭計真相或真兇身分,享受那不到最後無法確定的閱讀過程。而在讀恐怖小說時,那種無法確定任何事情,如同置身於五里霧中的混亂恐懼,自然也有同樣效果。
然而,推理小說與恐怖小說,仍有著一個相當明顯的不同之處。
在讀推理小說時,我們知道所有的不確定因素,到了小說結尾總能真相大白,使所有事物透過邏輯與理性的解釋,重歸它們穩定而確切的位置。但在恐怖小說的世界裡,這種不確定性則可能會貫穿全書,甚至到了故事結束時,也還是維持在相同的狀態中。
不過,以上提及的僅是大多數的情形而已。事實上,有些推理作家仍會巧妙地在小說結尾時,運用如同恐怖小說的技巧,使案件就算得到了符合邏輯的解答,但最終也還是維持了這種不確定性的感覺,因此留下了讓讀者仍難以從故事氛圍裡跳脫的奇妙餘韻。
以現正活躍的日本推理作家來說,三津田信三便是一個相當明顯的範例。在他的「刀城言耶系列」裡,至今每一本長篇幾乎都會在一切謎團看似被破解後,冒出一個推理論點難以解釋的破綻,使得前頭好不容易建構出的理性推理因此再度破滅,展現出十足恐怖小說式收尾的氣氛。
不過,這樣的作法在日本推理小說界中,自然並非三津田信三所首創。事實上,早在1923年,江戶川亂步的第二篇小說〈一張收據〉裡,便以將這樣的手法運用在本格推理小說中了。
在〈一張收據〉中,自稱為「空想家」的偵探角色在做出推理論述,使案情因此水落石出以後,卻對敘事者暗示自己推理中最為重要的一環,可能僅是他刻意扭曲事實所導致的結果,因此讓前頭看似合理無比的推理,又因為人為因素而變得不確定起來。就這樣的手法來說,雖然〈一張收據〉是篇一點也不陰森恐怖的小說,但在結局回歸至「不確定狀態」的方面來看,與前面所提及的三津田信三作品,倒是有著一定程度的相似之處。
而如果你對於江戶川亂步的作品有一定的熟悉程度,肯定也會發現,〈一張收據〉不過僅是亂步這種創作手法的開端之作,在他後來的作品裡,這種帶有「不確定性」元素的小說結尾,則開始被陸續賦予了更具陰鬱及驚悚性質的氛圍。
在他的知名短篇〈人間椅子〉裡,故事的大多篇幅都以角色異常心理的描述,成功營造出一種讓人發毛的恐懼感。但到了小說結尾時,故事突然出現了大幅逆轉,使得整體氣氛又再度明亮起來。只不過有趣的是,當你在讀完整個故事,才剛感到鬆一口氣時,那樣不確定的感覺突然又會於心中浮現。畢竟,那個最後的逆轉,不過僅是單方面的說法罷了,要是那道你以為是陽光的光芒,不過只是人工照射的燈光該怎麼辦?
像是這樣的情況,也出現在他的中、長篇小說裡。就長篇〈湖畔亭事件〉來看,故事最後的不確定因素,為角色的善惡投下了一個無法獲得解答的問號。至於中篇小說的〈陰獸〉,則透過不確定性的結局,加強了主角的個性,也因此藉由「揭開真相」這個讓主角悔恨終生的舉動,使讀者陷入了與角色相同的迷惑之中,令故事的陰鬱餘韻因此更顯強烈。
這種與恐怖小說相似的不確定性,對我來說,正是亂步作品之所以獨具魅力之處。畢竟,如果就連原本理應穩定的推理世界,都有可能在結尾時出現這種足以推翻一切的不確定要素,那麼,在閱讀過程中,身為讀者的我們,又怎麼能完全放心,認為最後一定有一個讓人感到安穩無比的結局?換個角度來說,當這樣的創作手法,出現在推理小說時,比起出現在恐怖小說裡,豈不是也更具意外效果,甚至讓人更能感受到其中的恐怖性?
而亂步筆下的這種不確定性,或許也正是一種唯有推理小說,才能呈現如此強烈效果的恐怖元素吧。
本文為小弟在獨步文化部落格上頭的專欄文,原文刊戴網址:
http://apexpress.blog66.fc2.com/blog-entry-1059.html#more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