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禁錮的本質──談史蒂芬‧金的《魔島》

　　你可曾擁有過另一個人生？

　　在《魔島》一書中，史蒂芬‧金以「另一個人生」這種說法，將我們的生命歷程切割開來，利用生命裡發生的重大轉折，作為劃分不同階段的界線。書中的主角原本是名意氣風發的建築公司老闆，在一次工地意外中失去右手，因而使人生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每逢他回首往事之際，總是把過去身體健全、擁有甜蜜家庭、於商場上無往不利的日子，視為自己的「另一個人生」。

　　那麼，回到作者史蒂芬‧金身上，他又有過多少個不同的人生呢？或許，我們可以將之粗略的劃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是他仍未成名，與家人們一同過著艱苦生活的日子。再來，則是他於一九七四年憑藉《奇女凱莉》一書成名後，隨著名氣與寫作壓力與日俱增，因此深陷酗酒與毒癮漩渦的黑暗時期。最後，則是當他好不容易克服酗酒及毒癮的毛病後，隨之而來的那場車禍意外事件。

　　由這樣約略劃分出的三個史蒂芬‧金生命階段來看，《魔島》一書所反映出的作者面相，其實正象徵了他在車禍之後，心境上所產生的變化。

　　那場發生於一九九九年的車禍事件，使他的創作風格有了極大改變，不僅曾多次將類似的意外事故置於小說情節中，甚至就連筆下的主角，也從先前大多以青壯年角色為主的情形，轉為因意外事故而正式邁入老年期的年邁人們。

　　雖說史蒂芬‧金在車禍之前，也曾於《綠色奇蹟》及多篇短篇小說中對老年人的生活有所描述，但當時的他在這些作品中，依舊較為著重長者回首青壯年時期所發生的事件感慨。然而在這本《魔島》裡，他卻呈現出與過往不同的面貌，雖說對人事已非的喟嘆同樣有所提及，但較之以往，卻也更為重視角色踏進暮年後，於心境上所產生的變化。

　　從這樣的觀點切入，《魔島》在某些部分所講述的主題，其實正如他曾被改編成知名電影《刺激一九九五》的中篇小說〈麗泰海華絲與蕭山克監獄的救贖〉一樣，是一則關於人在遭受禁錮之中，如何方能重獲救贖的故事。

　　只是，在〈麗泰海華絲與蕭山克監獄的救贖〉中的兩名主角，是被囚禁於現實環境的監獄之中；而在《魔島》一書裡，這樣的禁錮卻是由於肉體所發生的意外及衰老而產生，也就是說，同樣均以禁錮作為潛在主題，但對近年的史蒂芬‧金而言，這已不再像是〈麗泰海華絲與蕭山克的救贖〉或長篇小說《戰慄遊戲》那樣，需得透過實質的情境才能成立，如今的他所想展現出的，正是他於車禍事件後的真實體會，關於靈魂如何被禁錮在功能已過顛峰期的肉體之中的情形。

　　同時，在這樣的主題中，史蒂芬‧金甚至更讓那些回憶過往時所感到的無所適從，延伸至實質的肉體疼痛上，讓兩者成為一種惡性循環，不斷地相互影響，並在描述翔實的文字中，使讀者更感嘆息，並打從心中關懷那些年邁的角色，由衷期望他們能尋得心靈上的平靜，於肉體的禁錮中，使靈魂得以再度自由飛翔。

　　而除了以上的禁錮主題外，本作同時也是一部史蒂芬‧金再度闡述創作對他自身重要性的小說。

　　在本書中，史蒂芬‧金藉由主角開始重拾畫筆的安排，大量將自己對於創作的想法，以及親身經歷在改寫後置入其中。例如主角在繪畫時，可將斷臂所引發的疼痛一掃而空的橋段，便正如史蒂芬‧金於《史蒂芬‧金談寫作》一書中提及的一樣，在他於車禍後出院之際，也同樣是藉由寫作本身，使自己的心靈得以擺脫肉體痛苦；而在創作手法方面，史蒂芬‧金亦藉由談論主角繪畫的過程，道出自己事前不對故事有過多預設，而是使其如水到渠成般自然發展，放任思緒奔進全然的自由之中。

　　當然，有些論者也認為，在他車禍後所發表的小說作品，似乎在情節發展上總顯得較為凌亂，敘事節奏較之過去也緩慢許多，使得讀者無法像以往那樣快速地進入情況。但有趣的是，史蒂芬‧金其實也利用了《魔島》一書的故事發展，隱約透露出他之所以在車禍後，創作風格為之轉變的另一個原因（至於是怎樣的發展，則與故事主線息息相關，就恕在下先不透露了）。

　　基本上，後期的史蒂芬‧金在故事推展方面，的確比過往的作品緩上許多，然而，只要我們細心閱讀便能發現，現在的他，其實亦比過去更加重視角色的內心呈現，甚至不惜花費許多篇幅細述角色的日常生活，藉由我們身邊確實會發生的枝微末節，呈現出角色的真實感，進而在角色足以說服讀者後，讓故事主線展開密切發展，因此使故事整體更具力道，角色所帶來的情緒渲染力亦更為顯著。

　　除此之外，就史蒂芬‧金今時今日的文壇地位而言，的確也大可僅為自己的樂趣而創作，無須再去考量與金錢或銷售量有關的問題。也就是說，現在的他早已不像剛成名時，於《末日逼近》一書中所遇到的問題一樣，需得配合出版社的要求，而將全文字數刪減將近一半（但最早出版於一九七八年的《末日逼近》，最終仍在一九九○年發行了完整版，使書迷得以看見故事真正的面貌），而是可以完全隨著自己的意願寫作，因此更為完整地呈現出他身為一名作家，於創作中所亟欲表達的個人觀點。

　　是以綜觀整體而論，《魔島》可以算是至今最能象徵史蒂芬‧金晚期的創作風格之作，巧妙利用同樣遭逢意外打擊的主角，呈現出自己近年來的心境演變；甚至更利用了書中描述的惡魔力量，暗喻自己年輕時一度藉由毒品及酒精支撐寫作事業的荒謬性，並藉此暗示讀者，或許那些作品的確深受大眾喜愛，但對於他個人來說，卻也終究缺乏了一絲作者在幾經思量後，真正想藉由作品所表達的事物。

　　而史蒂芬‧金多年以來，一路藉由不同作品所傳達出的思維變化，則正是這本《魔島》在娛樂性依舊強烈的故事表象外，最為值得我們這些書迷們加以注意的個人標記。縱使故事節奏的確較為緩慢，書中角色面臨的境遇也更顯無情，但我們卻也始終無法否認，這樣的變化，或許正代表了史蒂芬‧金現時更為透徹的人生領悟。

　　我們總會在不同的情況中遭逢困境，或受到現實環境的影響而感到動彈不得。但無論如何，真正能完全禁錮我們自己的，其實正是我們的靈魂。

　　是以，既然這些遭遇及過往難以改變，那麼學會如何接受與放手，讓心靈重返自由，或許也正是史蒂芬‧金藉由這本《魔島》，最想與讀者們分享的人生領悟吧。